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月海沉船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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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沒有馬上回答,他似乎是不想承認自己有任何弱點。當然,常規的太空檢查項目他都通過了,他只是被懷疑——這也在情理之中——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兒精神異常。但他顯然並沒有特別嚴重的幽閉恐懼症,否則他連宇宙飛船都上不去。當然,宇宙飛船和宇航服完全是兩碼事。 「我能克服。」他最後說道。 「如果你不行,千萬別逞強。」勞倫斯堅持道,「我想你應該跟我們一起去,但我不想強人所難,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在我們離開船塢以前,你必須想好。別等我們在海上開出去二十公里你才改主意,那可就來不及了。」 湯姆看著滑塵艇,緊緊咬著嘴唇。小艇看起來一點也不結實,坐著它到險惡的渴海上去?簡直是瘋了——但他們每天就是這麼幹的。再說,如果探測器發生故障,他可以當場修好,這樣可以爭取不少時間。 「拿好,為你準備的。」勞倫斯說,「穿上試試——也許可以幫你拿定主意。」 湯姆費勁地把軟綿綿、皺巴巴的宇航服套在身上,拉好身前的拉鎖。他站在那裡,沒有戴頭盔,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傻瓜。背在身後的氧氣瓶似乎小了點,勞倫斯注意到了他那焦慮的目光。 「別擔心。這只氧氣瓶只能供你呼吸四個小時,但你根本不會用到它——滑塵艇會提供充足的氧氣。小心鼻子,我來幫你戴上頭盔。」 看著周圍幾個人臉上的表情,湯姆知道,他到底是個男人還是軟蛋,現在就要見分曉了。在戴上頭盔以前,你是人類的一分子;但戴上之後,你便得獨自面對這個狹小的、只屬你一人的機器世界了。就算其他人與你只有幾釐米的距離,你也只能透過厚厚的塑料看他們,想交流只能靠無線電,想碰到他們?沒門!中間可有兩層人造皮革呢。有人曾經這樣寫道:一旦穿上宇航服,你便會孤獨得要死。湯姆第一次體會到,這簡直就是至理名言。 在頭盔一側的微型揚聲器裡,總工程師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只需掌握一件事,就是控制對講系統——控制面板在你身體的右邊。一般情況下,你和駕駛員的對講系統是連接在一起的。只要你們兩個都在滑塵艇上,線路始終處於激活狀態,任何時候你們都可以彼此通話。萬一線路斷開,你就要使用無線電了——現在我就是通過無線電在對你講話。按『播送』鍵,向我回話。」 湯姆照做了,然後問道「:這個紅色的緊急按鈕是做什麼的?」 「但願你不會用到它。這是向總部發送求救信號的,它會一直發送無線電波,直到你獲救。沒有我們的指示,不要碰宇航服上的任何部件——尤其是這個。」 「我不會碰的。」湯姆說,「我們出發吧。」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他即不適應宇航服,也不適應月球上的重力——來到二號滑塵艇前,坐在觀察員的位置上。一根管線,像臍帶似的,極不雅觀地插在他的右屁股上,將宇航服同滑塵艇的氧氣、通信和動力系統連接在一起。儘管算不上舒適,但滑塵艇可以保你沒有性命之虞,至少能撐個三四天。 船塢很小,兩艘滑塵艇幾乎就占滿了整個空間,真空泵排淨空氣只用了幾分鐘。宇航服膨脹起來,湯姆感到一陣恐慌。總工程師和兩個駕駛員都在盯著他,而他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很害怕,更不想讓他們因此而得意。無論是誰,第一次進入真空環境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 隨著大門緩緩開啟,船塢內殘存的空氣噴湧而出,仿佛一隻幽靈的大手掠過他的宇航服,隨即消失在外界的真空中。渴海出現在眼前,一望無際、波平如鏡、灰暗寂寥,直達遠方的地平線。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難相信真實的渴海就在幾米開外。過去,他只在遙遠的宇宙空間中觀察過渴海。(此時此刻,在月球上方的制高點,誰會通過那台100釐米口徑的望遠鏡觀察他們呢?會是他的一位同事嗎?)現在,眼前的景象是真實的,這可不是某塊屏幕上由飛速的電子組成的圖像,這片陌生而喧囂的世界生吞了二十二個男女,連殘渣都沒有留下。而他,湯姆·勞森,就要乘坐這艘輕巧的滑塵艇去大展身手了。 他沒時間再胡思亂想了。螺旋槳開始高速旋轉,身下的滑塵艇在劇烈震動,然後,緊跟著一號滑塵艇,二號艇也慢慢地駛上了月球表面。 他們剛剛離開空港建築群長長的陰影,便立刻暴露在強烈的日光之下。如果他們直視東方天空中那顆藍白色的火球,即便有自動濾光保護裝置,眼睛也會被灼傷。不對!湯姆糾正自己,這裡是月球,不是地球,太陽在這裡是打西邊升起的。所以我們是在朝東北方進發,進入露灣,追尋「西靈」號的軌跡,一往無前。 羅裡斯空港的穹頂迅速沉入地平線以下,坐在高速馳騁的滑塵艇中,湯姆突然有了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和快意,但這種感覺僅僅持續了幾分鐘。他們身處一片久遠之地的中心,仿佛置身於虛幻之中,四下沒有任何可供參照的地標。如果沒有螺旋槳產生的震顫感,沒有身後緩緩飄揚的寂靜塵埃,他們似乎就是處於靜止狀態。湯姆知道,其實他們速度很快,不出幾個小時便會穿過渴海,但在內心深處,恐懼感仍在煎熬著他,他害怕會就此迷失,從此與塵世遠離。就在這時,他才在心中升起一絲——雖說有點晚——對同行的這批人的敬意。 這裡是調試設備的好地方。他打開紅外線探測器,掃描他們剛剛經過的空曠地帶。有兩條白光在身後黑暗的海面上延展,這個結果讓他非常滿意。當然,這種測試很容易。但在黎明後,環境溫度會越來越高,想要探測出「西靈」號微弱的熱軌跡,恐怕會難上幾百萬倍。要是連這都通不過,他也就沒必要再進行下去了。儘管這樣,測試結果依然令人振奮。 「結果怎麼樣?」總工程師問。他一定是在另一艘滑塵艇上看著他。 「按照說明書,」湯姆小心翼翼地回答,「可以正常工作。」他將探測器對準漸漸縮小的新月狀地球。這是個相對來說比較難探測的目標,但還不是無法探測。隔著冰冷的太空,人類故鄉發出的熱量已經所剩無幾,探測器的精度必須調到很高。 太棒了,出現了——在遠紅外波段下,地球變得很陌生,乍一看還真認不出來——它不再是邊緣清晰、呈完美幾何狀的新月形,反而變成了一隻毛糙的蘑菇,蘑菇的柄在赤道位置。 湯姆花了幾秒鐘去理解眼前的畫面。南北兩極被剁掉了——這可以理解,靈敏度不夠,兩極又太冷,所以探測不到。只是地球上處於夜晚的一側為什麼還有影像呢?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這是熱帶洋流,洋流于白天吸收了熱量,在黑夜裡又輻射出來。在紅外線探測器下,赤道之夜比極地之晝更加明亮。 這倒說明了一個事實——在宇宙中,人類僅憑感官捕捉到的「真實」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能還是被曲解的,每個科學家都應該牢記這一點。湯姆·勞森還不知道柏拉圖提出的「洞中囚犯」的比喻——通過牆壁上的影子推斷外部世界的真實情況,這可行嗎?如果柏拉圖還活著,他會怎麼想? 哪個地球才是「真實」的呢?——是這個肉眼可見的完美新月?還是那只遠紅外波段下的蘑菇?還是說,兩者都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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