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地光 | 上頁 下頁
四六


  前面的坡道戛然而止,再向前是一段寬闊的「自動路」——正在慢慢向前滾動著。他們乘上它前行了幾米後,又被引向更高速的一段。掠過了至少一公里,途中經過了無數個走廊的入口,他們又回到一段慢速路上,隨後到達了一座六角形的大廣場。這裡有擁擠的人群,來來往往,由一條路上下來,又去「換乘」另一條,又或是在各個商亭前停下來買票。在廣場的中心,有兩條回環上升的坡道,一上一下,搭載著行人。他們登上了「上行」道,任憑傳送帶將他們送到了十幾層之上。站在坡道的邊緣,薩德勒可以向下望得很遠。向很遠處望去,那裡的面貌好像一張大網。他做了一番心算,得出的結論是,就算是在輕飄飄的月球上,從這裡栽下去也是要出人命的。月球的建築師,對引力的概念是淡薄的,如果在地球,這樣的建築理念會直接引發災難。

  樓上的廣場同下面入口的處一模一樣,不過人群稀疏得多;可以看得出,不管月球自治共和國有多民主平等,她畢竟同其他文化一樣,也存在微妙的階層差別。出身和財富再也不能決定貴賤,然而職權的大小始終是有分化的。住在這裡的人,毫無疑問,是真正掌管月球的人。他們擁有的財富並不比樓下的普通市民多多少,但是需要操心的事情卻多得多。而分屬各階層的人們也有上有下,不斷地互相轉換著身份。

  薩德勒的小嚮導帶著他走出這座中心廣場,走上了另一條自動傳送道,然後終於進入一條安靜的走廊。走廊中心有一條貫穿始終的綠化帶,兩端各有一座噴泉。他走到一扇門前。「就在這兒。」他宣佈著,語氣雖然唐突,不過臉上的微笑卻好像在說,「我也沒那麼聰明啦」。薩德勒這下倒有些為難了,不知道如何獎勵他才合適。也不知道,如果送他點什麼,他會不會反而覺得不尊重。

  正在為難之際,他的嚮導徑直幫他解了圍:「超過十層了,收費十五。」

  這是標準價格,薩德勒心想著,遞過去一張二十五面額的鈔票。讓他驚訝的是,人家還堅決要找錢給他。月球人有名的誠實、進取、公平交易竟然從這麼小就開始培養了,他此前倒沒有想到。

  「先別走,」他對嚮導說著,按響了門鈴,「如果沒有人,我要你帶我回去。」

  「你沒事先電話預約?」他用少年老成的口氣說著,不敢相信地看著薩德勒。

  薩德勒覺得解釋也是徒勞。地球上的老古董們效率低下,馬馬虎虎,一向不受精力充沛的殖民主義者歡迎——不過謝天謝地,他是不會在這裡用這個字眼的。

  不過,沒有必要預防萬一。他要找的人就在家裡,薩德勒的小嚮導愉快地揮手向他道別,從走廊出去了,嘴裡還哼著從火星傳來的流行歌曲。

  「我不曉得您還記不記得我,」薩德勒說道,「皮科山戰役期間我就在柏拉圖天文臺。我的名字叫伯特倫·薩德勒。」

  「薩德勒?薩德勒?對不起,可我一時之間想不起你。不過先進來吧——我一向喜歡見見老朋友的。」

  薩德勒跟著他進了屋,一邊好奇地四下張望著。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進入月球居民的私人寓所。也許他之前也預料到了,這裡同地球人的家沒什麼大區別。它就是整個蜂房裡的一個單元,不過依然是一派家居的氣氛。人類的一小部分遷居到此,住在了這種孤立分割的建築裡,已經兩百多年了,從那時起,「房子」一詞的意義也隨著時間發生了變遷。

  不過,在起居室裡還是有一處小缺憾,那就是,用普通家庭的標準來考量,它太老派了一些。占去一面牆一半面積的,是一大張動態壁畫——薩德勒已經有許多年沒見過這種類型了。畫上顯示的是雪花降在山坡上,山麓還有個小小的村莊。除了距離顯得太遠之外,一切都十分清晰細緻,玩具般的教堂和小房舍十分生動逼真,就像是用望遠鏡倒過來看那樣的效果。村莊以遠,地勢升高,越來越陡峭,一直通向大山。天際線則完全被山嶽的身影籠罩,山巔有一抹積雪,有風吹過的時候,白雪還會像彩帶般飄落下來。

  薩德勒猜想,這是段真實的影像,是幾百年前錄製的。不過他也不敢確定。也不知地球上還能不能找到如此驚豔的景觀。

  主人請薩德勒坐下,他便坐了,第一次仔細打量著這位曾經和他捉過迷藏的男子——非但玩過遊戲,而且,那場遊戲還關乎一項重要的使命。「您不記得我了?」他問道。

  「我恐怕是不記得了——我對姓名和面孔很不敏感的。」

  「好吧,我的歲數翻了快一倍了,所以這也很正常。不過,你沒怎麼變啊,莫爾頓教授。我至今還記得,你是我前往天文臺的路上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人。我是在中心城搭乘的單軌車,望著太陽從亞平寧山後落下。當時正是皮科山戰役前夕,那也是我第一次造訪月球。」

  薩德勒看得出,莫爾頓真的很茫然。無論如何,畢竟已過了三十年,而他也必須明白,自己對數字和事件的記憶力絕對是超常的。

  「沒關係,」他續道,「我不應該指望您也記得我,因為我不是您的同事。我只是天文臺的訪客,待的時間又不長。我是會計師,不是天文學家。」

  「真的?」莫爾頓說,顯然還是沒有想起什麼。

  「不過,我去天文臺的工作可不是去當會計,只不過用它來做掩護。我真實的身份是政府特工,受命調查情報洩密事件。」

  他專注地望著老先生的臉,只見對方的臉上顯然寫滿了驚訝。短暫的靜默後,莫爾頓答道:「我似乎能想起一些這一類的事情。不過名字已經忘光了。當然,那是太久以前了。」

  「是啊,當然。」薩德勒應道,「不過我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您會記得的。不過,在我繼續說下去之前,最好先說明一件事。我這次來訪和官方沒什麼關係。我現在的確只是名會計師,而且可以高興地說,是很成功的會計師。其實,我是卡特、哈格裡夫、蒂洛森的合夥人之一,月球的不少大企業也委託我做審計。不信問問你們的總商會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明白……」莫爾頓開口道。

  「不明白這一切同您有什麼關聯?好吧。我來幫您回憶一番。當時我受命調查一樁情報洩露的案子。不知怎麼,消息走漏了,傳到了大聯邦。我們有位特工,報告說洩密發生在天文臺,我就是去查這個事兒的。」

  「說下去。」莫爾頓說道。

  薩德勒面露微笑,其中含有幾分嘲諷。

  「人家認為我是個好會計,」他說,「不過我恐怕不是個成功的安全特工。我懷疑過很多人,不過什麼也沒發現,不過無意之間倒是揭出了一個騙子。」

  「詹金斯。」莫爾頓突然說道。

  「對啊——看來你的記性還不是很差。教授。無論如何,我始終沒有找到間諜,我甚至不能證明他是否存在,儘管我調查了所有想得到的方方面面。可想而知,整個工作最後不了了之地失敗了,幾個月後我返回了正常的工作崗位,心情也好了很多。不過我一直放不下這事兒——這是個沒有結論的案子,而我一向不喜歡在『資產負債表』上留下誤差。本來,我已經放棄了希望,沒想到幾個星期前,我讀到了布裡南將軍的書。你有沒有看過?」

  「恐怕沒有。不過我肯定聽說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