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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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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非常想我?上帝啊,我多麼想再次回到家裡!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又傷心又焦急,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沒有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也希望你能理解。你當然明白,我和你一樣想要喬納森·彼得。請把你的信任交給我,不要認為我很自私,也不要因為我的表現而認為我不愛你了。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有朝一日我會告訴你的。 總而言之,別擔心,別焦躁。你知道,我會儘快趕回家的。我向你保證,一旦我再次回家,咱們立刻就去辦。但願我能知道還要等多久。 我愛你,我的寶貝——永遠別懷疑這個。這是個艱巨的工作,你對我的信任和忠誠將鞭策我前進…… 他極為認真地讀了一遍,又花了一段時間,努力忘卻它的含意,而把自己假想成一個正在讀信的陌生人。會不會洩露什麼玄機呢?他認為應該不會了。也許它還不夠嚴謹,然而畢竟沒有暴露自己所處的地點以及工作的性質。 他封好了信封,寫好姓名和地址。接著,他做了一件事,嚴格地講,這是對他自己誓言的直接違背,他將封好的信塞進了另一個信封裡,又在封殼上寫了地址和一則短信。這是寫給他在華盛頓的律師的: 親愛的喬治,你要是見到我所在的地方,一定吃驚不小。珍妮特還不知道,我不想讓她擔心。所以,請將附在信封裡的信通過離你最近的郵筒寄給她。我當前所在的地點要絕對保密。改天我會解釋一切的。 喬治會對真相作一番猜想的,不過他也會像中央情報署的那些人一樣,妥善保守秘密。薩德勒想不出別的什麼方法能滴水不漏地將信送給珍妮特了,他也做好了準備,打算小小地冒些風險,為了自己,也為了她,圖個安心吧。 他打聽了去最近一家郵局的路(在中心城裡很難找到),來到門口,將信滑入了寄件的槽口。幾小時之內,它就會被送往地球,明天這個時間之前,它就會被遞到珍妮特手裡。他只盼她能夠理解——或者,倘若她不理解,至少可以暫時不妄作結論,等到他們重逢的時候再作理會。 在郵箱旁邊有一個報亭,薩德勒買了一份當天的《中心城新聞》。單軌車回程去天文臺之前,他還有幾個小時,如果小城裡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當地報紙上想必會報道的。 政治新聞所占版面很小,薩德勒估計連最寬鬆的政審也是多此一舉。如果僅僅瀏覽大標題,誰也不會意識到一場危機正在發生,要想找到有意義的內容,必須在字裡行間仔細搜尋。例如,在第二版的底部有一則報道,說的是來自地球的一架飛船,在火星上遭遇了檢疫方面的麻煩,因而不允許著陸——而另一架飛船在金星又不准起飛。薩德勒非常肯定,真正的問題源自政治,而不是衛生防疫——大聯邦方面越來越強硬了。 在第四版還有更激發思維的新聞。在木星的範圍裡,有一班勘探隊員在一顆偏遠的小行星上遭到了拘捕。對他們的指控,似乎是——違反了太空安全條例。薩德勒懷疑這是個莫須有的指控——同時這些勘探隊員也是冒充的,估計他們就是中央情報署的幾名特工。 在報紙的中心版面上,有一篇相當幼稚的社論,低估了情勢的嚴重性,充滿信心地認為理智的判斷力會佔據上風,前途依然樂觀。薩德勒對理智的判斷力不抱什麼幻想,於是繼續翻看著當地新聞。 一切人類社會,不管處在太空的什麼地方,都具有共同的模式。人們出生,死後火化(小心地保留著骨灰,其實不過就是一抔磷肥和硝酸鉀),其間匆匆步入又步出婚姻,從城市搬出,起訴他們的鄰居、參加派對、集會抗議、遭遇驚人的事故、給編輯寫信、調換工作……是啊,和地球上是一樣的。這樣的想法讓人多少有些沮喪。人類大費周章地離開自己的行星世界,在星際跋涉,經歷的生活卻同原先大同小異,這又是為了什麼?要是沒有這一番折騰,他大可以留在家中,而不必帶著自身所有的弱點,被放逐到地外的另一個世界了。 你的工作讓你變得憤世嫉俗了,薩德勒對自己說。還是看看中心城有什麼娛樂項目吧。 他剛剛錯過了四號穹頂裡的一場網球賽,本來是值得一看的。正像有人對他講過的,在這裡網球的質量同地球的一樣。不過這裡的球是像蜂房一樣帶著洞的,如此可以增加它的空氣阻力,運行距離也就和地球上的球相當了。如果沒有這樣的措施,奮力一擊就可以將球從穹頂一端打到另一端。然而,這些經過處理的球具有非常獨特的運行軌跡,足以使習慣了常規引力下球路的人們大感崩潰。 在三號穹頂,有一場全景電影,觀眾可以全程體驗亞馬孫河穀(如果想要,還有蚊蟲叮咬),每隔一個小時開演一場。剛從地球來的薩德勒沒有立即回去一趟的欲望,何況他覺得剛經歷的那場暴雨已經是一場精彩的全景電影了。照理推想,這一部的創作手段應該是相同的,都是廣角投影儀的傑作。 最終讓他著迷的是二號穹頂內的游泳池。這可是中心城體育館的招牌項目,天文臺員工頻頻造訪的場所。月球生活的職業風險之一,就是缺乏鍛煉,以及由此帶來的肌肉萎縮。不管什麼人,離開地球幾個星期後再回到家,都會非常嚴重地感到自己體重的變化。然而,薩德勒之所以走進體育館,卻是因為想要練一些花樣跳水的動作,因為那些都是在地球上不敢嘗試的——在地球上,人在一秒鐘之內就會下墜五米,接觸水面時的動能也要大得多。 二號穹頂在城市的另一端,薩德勒想要節省些體力,於是就去乘坐地下傳送帶。然而他卻沒有坐上允許隨時「下車」的慢行道,所以還來不及改乘,就被強行帶到了三號穹頂。他沒有選擇乘「地鐵」環行一周,而是重新步行回到地面,穿過了連接各個穹頂間相鄰點的短距離通道。在所有相鄰點上都有自動開關的大門,一旦任何一邊的大氣壓下降,它們就會立即封閉。 似乎半數的天文臺員工都在體育館裡鍛煉。莫爾頓博士正在划船機上操槳,還用一隻眼急切地瞥著記錄劃槳次數的數字。總工程師先生正依照指令緊緊閉著雙眼,站在紫外線管的圓環中心裡,在奇異的光暈中為自己補充著古銅的膚色。外科診所的一位醫學博士正在拳打沙包,他打得極其兇惡,以致薩德勒只盼著再也不要與他單獨會面。有一位面色嚴峻的人物,薩德勒認為他應該是維修部的,他正在嘗試著舉起一噸重的杠鈴——儘管這裡是失重環境,看著這樣的表演還是讓人驚歎。 餘下的人都在游泳池裡,薩德勒迅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不太確定自己會有何感受,不過此前,他多少會認為在月球上游泳一定與地球上的經歷徹底不同。然而事實上,兩者完全一樣,重力場的差異造成的唯一效果,就是這裡的波浪高得出奇,而他們在池中的速度也慢得出奇。 如果薩德勒不做什麼非分的嘗試,跳水就進行得很順利。落水的過程中還可以悠閒地欣賞周圍的環境,這種感受的確很棒。然而接下來,薩德勒壯起了膽子,從五米的高度嘗試空翻。無論如何,這只是相當於地球上一米的高度啊…… 不幸的是,這一次他完全誤判了,於是多轉了半個圈——也可以說少轉了半個,肩膀先進入了水面。他忘了,如果著陸的位置不對,再低的高度也會讓人受傷的。經過了這一下,他的腿有些跛,身上也像遭了痛打一樣疼,只得爬出了泳池。水紋呆板地蕩漾開去,慢慢消散。這時薩德勒才決定,這種炫耀的表演,還是讓更年輕的人去做吧。 經過這一番周折,他註定要在離開體育館時與莫爾頓和其他幾位熟人相見了。他很累,卻也很滿足,感到自己又體驗了不少月球的生活方式。 單軌車駛出車站時,薩德勒靠在座椅裡,一扇扇巨門在他身後關閉。雲朵點綴的藍色天空此時換成了嚴峻的月球夜空。地球掛在天上,毫無變化,同幾個小時前他見到的一樣。他找不到奪目的新星天龍,這才想起,到了這個緯度,天龍已經藏在北方的月球地平線下了。 一座座黑暗的穹頂,漸漸沉沒在地平線下面,絲毫沒有露出生命的跡象。他望著它們漸漸消失,薩德勒突然被一個沉悶的想法震動了。人類構築了這些,用來抵禦自然的逆境,然而這些穹頂一旦面對人類自己的狂怒,又將變得何等脆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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