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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見阿爾文面露驚愕,她莞爾一笑,趕緊又說:「你無須為此擔心。沒有比心靈隱私權受到更大尊重的權利了。只有獲得了你的允許,我才會進入你的內心,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具有這樣的能力,否則就對你不公平。這兒不常使用語言,我們覺得用說話來交流比較緩慢和不便。」

  阿爾文稍微有點慌張,但並不很吃驚。人和機器人一度也曾擁有這種能力。但是,在迪阿斯巴,人類自身卻已經喪失了這種曾經與他們的奴隸共同具有的才能,而機器人仍然能夠解讀其主人的指令。

  「我不知道是什麼把你從你的世界帶到我們的世界來的,」塞拉尼絲繼續說,「但是,若你在尋找生命,那你的尋求業已到頭了。在我們的山嶺外面,除了迪阿斯巴,就只有沙漠了。」

  說來奇怪,阿爾文以前對那些已經被人接受的觀點也常要發問,但現在他並不懷疑塞拉尼絲所說的話。他的唯一反應是悲哀,除了這裡,迪阿斯巴之外果然都是荒漠。

  「請給我說說利斯的情況吧,」他懇求道,「你們為何與迪阿斯巴隔絕了這麼久,可你對我們的情況又好像知之甚詳?」

  見他如此急切,塞拉尼絲笑了起來。

  「我很快就會告訴你,」她說,「不過我首先想瞭解一些你的情況。請告訴我你是怎麼找到來這兒的路的,以及你為何要來?」

  阿爾文先是語塞,然後信心漸增,慢慢講出了自己來這兒的經過。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盡興地說過話,他終於在這兒遇到了不會嘲笑他的夢想的人,這些人似乎知道那些夢想並不是虛妄的。當他說到迪阿斯巴的一些為塞拉尼絲所不熟悉的情況時,她有一兩次打斷了他,向他提問。阿爾文很難認識到這一點:那些是他日常生活組成部分的事,對從未在迪阿斯巴生活過、對它的複雜文化和社會結構一無所知的人而言,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塞拉尼絲傾聽著,他滿心以為她是聽得明白的;但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除了她,還有另外許多人在聽他說話。

  他的話說完了,全場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塞拉尼絲看著他平靜地說「:你為何到利斯來呢?」

  阿爾文驚訝地瞟了她一眼。

  「我已經給你說過了,」他說,「我想要探察世界。人人都對我說,在迪阿斯巴城外面只有沙漠,可我得親自看一眼。」

  「只有這個理由?」

  阿爾文猶豫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是勇敢的冒險者,而是異世界中迷失的孩子。

  「不,」他輕聲說,「這不是唯一的理由——雖然我直到此時才知道。我孤獨。」

  「孤獨?在迪阿斯巴?」塞拉尼絲唇邊漾起微笑,可眼裡卻含著同情,阿爾文知道她認可了自己的回答。

  他已經講了自己的故事,他等著她來履行她所做的承諾。片刻之後,塞拉尼絲站了起來,在屋頂來回踱步。

  「我知道你想要問的問題,」她說,「有些問題我能回答,不過,用言語來回答令人生厭。要是你願意向我打開你的心,我就把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你可以信任我——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從你心裡拿走什麼。」

  「你要我做什麼?」阿爾文小心翼翼地問。

  「心甘情願接受我的幫助——看著我的眼睛——忘卻所有的事。」塞拉尼絲下了命令。

  阿爾文根本拿不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的所有感官全被遮蔽住了,當他往自己心裡看時,他想要瞭解的知識已經在裡面了,雖然他壓根兒記不起來自己曾花力氣學習過這些東西。

  他的目光回溯過去,但看不清晰,就像站在高山之巔眺望霧靄朦朧的平原。他瞭解到人類並不總是居住在城市之中,自機器人使人免於勞作以來,兩種不同類型的文明始終是敵對的。在黎明時代,城市成千上萬,但大部分人類寧可生活在較小的鄉鎮。遍佈各地的交通網與瞬時可達的通信手段,使他們能與外界進行必要的交流,他們覺得無須和幾百萬同胞擠在一起生活。

  一開始,利斯和其他千百個村落沒什麼不同。但是,在許多世代裡,它逐漸形成了一種獨立的文化,那是人類所知的最高文化之一。那種文化主要建立在直接使用心靈的力量基礎之上,這就使它與人類社會的其餘部分——即變得越來越依靠機器人的那一部分——相分離。

  經過漫長的時間,隨著它們沿各自不同的道路向前發展,利斯和那些城市之間的鴻溝加寬了。只是在大危機時代,鴻溝兩邊才得以建立聯繫。在月亮墜落時,將月亮摧毀的就是利斯的科學家們。保衛地球抗擊入侵者時亦然,在沙爾米蘭決戰中入侵者被打得走投無路。

  那場大災難耗盡了人類的元氣,城市一個又一個毀滅,滾滾而來的沙漠覆蓋了它們。隨著人口劇減,人類開始移民,這才使迪阿斯巴成了所有城市中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

  這些變故中的大多數並沒有對利斯產生什麼影響,但是它有它自己要打的仗——抗擊沙漠之戰。山脈形成的自然屏障是不夠的,直到過了許多世代,這巨大的綠洲才得以形成。到這兒畫面模糊了,也許是有意的。阿爾文不知道利斯人究竟做了什麼,才使利斯得到了與迪阿斯巴一樣漫長的永生。

  塞拉尼絲的聲音好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到他耳朵裡的。但是,那並非是她一個人的聲音,因為她的聲音是和許多說話聲融合在一起的,仿佛另外許多人跟她一起在說著話。

  「那就是我們的歷史,很簡單的歷史。你可以看到,即便在黎明時代,我們跟城市也很少發生關係,儘管城市裡的人經常到我們這片土地上來。我們從不阻撓他們,因為在我們那些最偉大的人中就有許多是從外面來的,但是,在城市行將滅亡時,我們可不願被捲進去。空中交通終止後,進入利斯的路只剩下以迪阿斯巴為起點的運輸系統。在迪阿斯巴建造起公園後,系統中你們那一頭就被關閉了——你們忘掉了我們,雖然我們從未忘掉你們。

  「迪阿斯巴使我們吃驚。我們以為它會走所有其他城市的路,可是它非但沒走,而且還成就了一種穩定的文化,其延續時間可能和地球一樣長。這種文化我們並不讚賞,但我們很高興有人能從迪阿斯巴跑出來。做過這種旅行的人比你想像的多,他們幾乎都是傑出的人,他們是帶著某些有價值的東西來到利斯的。」

  聲音消失了。阿爾文的感官麻痹感消退了,他又恢復了自己的本態。他吃驚地看到,太陽已經遠遠落到樹林下面去了,東邊的天空業已呈現出夜幕將臨的徵兆。什麼地方的一口巨鐘發出洪亮的聲音,鐘聲震盪著漸漸歸於寂靜,在空氣中留下一絲緊張。阿爾文發覺自己在微微顫抖,那倒不是剛開始襲來的夜寒引起的,而是出於對他所瞭解到的一切的全心敬畏和驚異。時間已經很晚了,他身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他突然希望見到他的朋友,希望置身于迪阿斯巴熟悉的事物和場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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