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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但還是發生過一些變化,」阿爾文反駁說,「自城市建立以來,許多建築被拆除,新的建築矗立起來。」

  「當然。但那只是消除儲存在記憶庫裡的信息,然後設置新模式。重要的是,迪阿斯巴在保持著我們的社會結構。它監視一切變化,在發生質變之前就加以糾正。它們是怎麼做到的呢?我不知道——也許是通過選擇從創造大廳出來的那些人,也許是通過對我們的性格模式進行干預——我們可能認為我們具有自由意志,但我們能確信這一點嗎?

  「不管怎樣,迪阿斯巴就像一艘巨大的船舶,安全地存在並航行了那麼多世代,人類遺留下來的一切就是它所載的貨物。這是社會工程學的一個巨大成就,雖然這樣做是否值得還有待商榷。

  「不過,僅僅穩定是不夠的。穩定很容易導致停滯,進而導致衰落。城市設計者們採取精心設計的策略來避免這一點,儘管這些被棄置的建築表明,他們並沒有完全成功。我,身為傑斯特的基特隆,就是那些措施的一部分。也許是非常小的一部分。」

  「那部分究竟是什麼呢?」阿爾文問,他仍然莫名其妙,覺得有點惱火了。

  「可以這麼說:我將一定量的無序引進這座城市。對我的工作做出說明會破壞其有效性。所以,我向來做得多,說得少。人們只能通過我的行為而不是語言瞭解我。」

  阿爾文以前從未遇到過像基特隆這樣的人。這位傑斯特是個真正有個性的人,與迪阿斯巴絕大多數普通人都不一樣。雖然基特隆不大可能告訴阿爾文自己的職責是什麼,以及他是如何履行職責的,但這不太重要。阿爾文感到,不管怎樣,他總算有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了——此人可能解答許多已經困惑他很久的問題。

  他們一起順著洛倫尼堡的走道往回走,直至來到那條無人問津的自動路旁。當他們再次來到街道上,阿爾文這才想起,基特隆從未問過,他在洛倫尼堡幹什麼。他懷疑基特隆知道答案,卻並不對此感到驚奇。有些跡象告訴他,要使基特隆驚奇是非常困難的。

  他們交換了索引號碼,以便互訪。阿爾文急於要和那位傑斯特多見幾次面,可他也擔心交往時間長了又會感到無聊。但是,在他們再次聚首前,他想要知道,對基特隆的情況,他的朋友們,特別是傑塞拉克,能夠告訴他一些什麼。

  「下次見。」基特隆說,然後迅即消失了。阿爾文有點惱火。要是跟人見面只用自己的投影,而不以肉體出現,那該在一開始就說清楚,這才是良好的作風。有時候,這會讓不知實情的對話者感到不受尊重。或許基特隆這段時間始終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無論他家在什麼地方。他給阿爾文的號碼沒有洩露他的住址,但照這個號碼發給他的信息他都能收到。這種做法是符合常規習俗的——索引號碼能保障個人自由,而真實地址只能向親密的朋友透露。

  在回城路上,阿爾文反復思考基特隆對他說的關於迪阿斯巴及其社會組織的那些話。這可是件怪事,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對他們的生活方式心存不滿的人。迪阿斯巴及其居民是被設計出來的,是總體計劃的一部分,他們形成了一種完美無缺的共存關係。城裡人在漫長的一生中從不煩怨,儘管按較早時代的標準來看,他們的世界可能很小,其紛繁複雜教人不知所措,令人驚奇的事情與財富數不勝數。人類的一切成果,從過去的廢墟中拯救出來的每一樣東西,都聚集在這兒。據說,曾經存在過的所有城市都給了迪阿斯巴一些東西。在入侵者來到之前,所有世界都知道迪阿斯巴的名字。人類帝國的一切技能、一切藝術都投入到迪阿斯巴的建造中去了。當偉大的時代行將結束時,天才的人們重鑄了這座城市,並給了它那些使其永生的機器。什麼東西都可以被遺忘,可迪阿斯巴卻會存在,並載著人類的後裔順著時間之流安然而下。

  他們除了生存之外別無建樹,並滿足於此。從他們自創造大廳出來到返回城市記憶庫這段時間,有百萬件事情佔據著他們的生命。交談與爭論的快樂,社會交往的繁文縟節——光這些就足以佔據一個人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時間了。除此之外是大規模的正式辯論,全城的人都聽入了迷,而城裡那些頭腦最敏銳的人則在論戰中交鋒,抑或盡力攀登那些至今尚未被征服過的哲學高峰——這些挑戰是永遠不會喪失吸引力的。

  所有人都癡迷于某種智力活動。比如,埃裡斯頓喜歡與中央計算機長時間交流。中央計算機實際上掌管著城市,但它有空同時和幾十個想和它比試智慧的人進行討論。三百年來,埃裡斯頓竭力想要構思出一些那台機器無法解析的邏輯反論,但他知道自己還需要幾個世紀才能取得進展。

  埃塔尼婭的興趣主要在藝術方面。她在物質組成器的幫助下設計和構思三維交疊圖案,那是些非常美麗複雜的圖案,是拓撲學中極為高深的問題。她的作品在迪阿斯巴到處可見,有些圖案出現在巨大的舞蹈表演廳地板上,用來作為進行新芭蕾舞創作的要素和舞蹈主題。

  在那些不具備足夠智力、欣賞不了其精妙之處的人看來,這樣的工作可能是枯燥乏味的。但是,在迪阿斯巴,沒有一個人不理解埃裡斯頓和埃塔尼婭正竭力在做的事,而且沒有一個人不具備某種同樣令人著迷的興趣。

  各種體育活動,包括許多只有通過控制重力才有可能進行的運動,使年輕人的最初幾個世紀過得很開心。就想像中的冒險活動而言,歷險遊戲給所有人提供了所想要的一切。在這些歷險遊戲中,幻象無懈可擊,因為其中所有的感覺印象都直抵人心。只要冒險在持續,入迷的觀看者就完全與現實隔絕;那就像一個人生活在夢境中,卻堅信自己醒著。

  在一個大致輪廓在十億年間沒有改變過的、穩定的世界裡,人們自然會傾向於冒險遊戲。人類總是被正在下落的骰子、將要翻過來的一張牌、旋轉的指針所具有的神秘所吸引,這種興趣建築在貪婪的基礎上,在每個人都擁有他所需要的一切的世界裡,這種興趣沒有存在的價值。但是,即使在這個動機被排除掉時,對冒險的純智力迷戀仍然能誘惑最富有智慧的人。冒險的結果絕對無法預言,無論你擁有多少信息——從這些遊戲中,哲學家和賭徒能得到同樣的快樂。

  除冒險外,迪阿斯巴的人們還熱愛藝術。在這裡,藝術和愛是交融在一起的——沒有藝術的愛只是欲的滿足,而只有懷著愛才能接近藝術。

  人類尋求多種形式的美——聲音的組合、紙上的文字、人體的運動、空間的色彩。所有這些媒介在迪阿斯巴仍然存在,隨著世代延續,在這些之外還增添了別的媒介。迄今誰也無法確定,藝術的一切可能性是否都已被發現,抑或藝術是否具有主觀感覺之外的任何意義。

  愛情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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