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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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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一小段,才意識到阿莉絲特拉並不想跟上來。她就站在那裡觀望,那件借給她的披風在風中飄拂,一隻手舉向臉龐。阿爾文看見她嘴唇在動,但聽不到她的話。他回頭看她,只見她起先面帶驚愕,接著便半是憐憫半是不耐煩。傑塞拉克所言極是。她無法跟隨他。她已經知道那個遙遠光圈的含意了,風就是從那個光圈不斷向迪阿斯巴裡面吹送的。阿莉絲特拉身後是那個已知世界,充滿了神奇的技術但絕無新意,就像一個華麗而封閉的球,順著時間長河往下漂流。在前面,離開她不到幾步路的距離,就是空茫的荒野——那個沙漠世界——入侵者的世界。 阿爾文回到她身邊時,發覺她正在顫抖,大吃了一驚。「你為什麼害怕?」他問,「我們仍然是安全的,這兒是迪阿斯巴。你已經看過了迪阿斯巴,迪阿斯巴外面是什麼樣,你也應該看看。」 阿莉絲特拉瞪眼看著他,仿佛他是個怪物。用她的標準來看,他確實是怪物。 「我不能這麼做,」她最終說,「一想到這事,我就覺得比這風還要冷。別再往前走啦,阿爾文!」 「可這話沒道理!」阿爾文斬釘截鐵地堅持道,「走到這條通道底,看看外面,這會使你受到什麼傷害呢?那外面雖然陌生而又寂寥,但並不可怕。事實上,越看得久就越覺得美……」 阿莉絲特拉沒聽他說完,就轉身飛快地跑下長長的斜坡,他們就是由那道斜坡進入這條隧道的。阿爾文不想阻止她,因為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是很惡劣的行徑。他明白,自己無法說服阿莉絲特拉。他知道阿莉絲特拉不會停下,直至回到她的同伴們中間。她不會在城市的迷宮中迷路,因為她循來時的路回去並不會有困難。使自己擺脫最複雜的迷宮,這種直覺能力是自開始城市生活以來,人類所學會的諸多本領之一。滅絕已久的老鼠在離開田野一頭紮進人類棲居地時,也曾不得不學會這種本領。 阿爾文等了片刻,期待阿莉絲特拉回來。對她的離去他並不驚訝——他感到驚訝的只是她的反應之激烈和非理性。儘管她的離去使他感到由衷的遺憾,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希望,她能記得留下那件披風。 頂風而行不僅冷,而且費勁。風經由通氣管吹進城市,通氣管就像城市的肺。阿爾文既跟氣流搏鬥,又跟使氣流不斷運動的那股力搏鬥。直至到達石頭格柵,能用雙臂死死抱住柵杆之後,他才松了口氣。 格柵的寬度剛夠他使勁將頭伸出去,但即使這樣,他的視野還是略受限制,因為通氣管的開口是縮進城牆裡面的。 然而他已經看得夠清楚了。在幾千英尺之下,陽光正要從沙漠上隱退。幾乎是水平射入的光線穿過格柵,在隧道遠端投下了一片金黃色和陰影相交織的神秘圖案。阿爾文遮住眼前的炫目輝光,朝下面的大地窺望,在這片土地上不知有多少年代沒有人行走了。 他好像在看一片永凍海。波浪般起伏的沙丘綿延不斷地向西而去。在陽光的斜照下,它們的輪廓愈發明顯。恣意妄為的風在沙地上刻下一道道奇特的旋渦和溝壑,讓人感覺它們哪一件都是充滿智慧的雕塑品。在非常遙遠的地方——他實在沒法判斷那究竟有多遠——是一排圓鼓鼓的山岡。那些山岡使阿爾文感到失望;要是在現實中看到古代記錄和自己夢境中那些高聳入雲的山脈,該有多好啊。 太陽倚在那些山岡的邊緣。陽光穿過數百英里厚的大氣,變成溫和的紅色。在圓圓的太陽上,有兩個巨大的黑斑;阿爾文通過學習知道,這是正常的,但他還是感到驚訝:他竟能如此輕而易舉地目睹這種現象。他蹲伏在耳邊不斷響著呼呼風聲的無人小洞裡,而那兩塊黑斑似乎就像兩隻眼睛在回望著他。 太陽沉落之後,像池塘一般躺在沙丘中間的陰影迅速流到一起,形成了一個遼闊的黑暗之湖。天空中的色彩消退了;暖暖的紅色和金黃色黯淡下去,留下一道南極藍,那藍色越來越深,最後成了夜。阿爾文等待著那個令人屏住呼吸、人類中唯有他一人知道的時刻——第一顆星星閃爍著出現的時刻。 自他上次來這地方至今,已經過去好多個星期了,他知道,在這段時間裡,夜空的模樣必定有所改變。即便如此,當他第一眼看到七太陽時,他依然毫無準備。 它們不可能有別的名字,七太陽這個名字仿佛是自己從它嘴裡蹦出來的一樣。它們在落日餘暉的襯托下,形成一個非常緊密的、驚人對稱的小星群。其中,六個排列成一個略呈扁平的橢圓形,每顆星的顏色都不同,他可以辨認出紅、藍、金黃和綠色,但別的色彩他的眼睛分辨不出來。在所構成圖形的正中心,是一顆巨大的白星——整個可見天空裡最明亮的星。整個星群看起來活像一件珠寶……大自然竟能設計出這麼完美無缺的圖樣,這似乎難以置信,超出了可用偶然律來解釋的範疇。 眼睛慢慢習慣那片黑暗後,阿爾文就能看出曾被稱作銀河的那塊巨大的朦朧面紗了。它從天頂向下伸展至地平線,七太陽被裹在其中。其他星星的胡亂組合,只能使那個不可思議的完美對稱的星群顯得更加突出。它像是某個神靈的標誌,被有意固定在這些星星之上,用以反對自然宇宙的無序。 自人類第一次在地球上行走以來,銀河系已經繞著自己的軸轉動了不多不少正好十次。以銀河自身的標準而言,那只是一刹那,但是,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它徹底改變了。那些曾經以青春的傲氣劇烈燃燒的巨大太陽,現在正趨向毀滅。但是阿爾文從未見過古代輝煌時期的天空,所以對業已喪失掉的一切一無所知。 透骨的寒冷驅使他回城。他從格柵中脫出身來,擦拭著身體,讓四肢的血液循環得以恢復。在他前面,在隧道下方,從迪阿斯巴湧進來的光是如此明亮,他不得不暫時轉過頭。在城市外,有晝和夜,但在城裡,卻只有永恆的白晝。當太陽在天空中沉落,迪阿斯巴卻會充滿光,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自然光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在人類失去睡眠需要之前,他們就已將黑暗趕出城市了。只有那個公園會偶爾變得昏暗起來,成為一個神秘的所在。 阿爾文穿過鏡子大廳慢慢往回走,他的心仍然為夜和群星所充斥。他覺得鼓舞而又沮喪。進入那片遼闊的空茫——這麼做並無合理的目的——的路看來是沒有的。傑塞拉克說過,在那片沙漠裡,人很快就會死,阿爾文相信他所說的話。也許有朝一日,阿爾文會發現某條離開迪阿斯巴的路,但即使他幹成了,他也知道自己非得馬上回去不可。到達沙漠是一種令人快樂的遊戲,僅此而已。他只能獨自玩這個遊戲,而且最終多半一無所獲。但若這樣做有助於撲滅他心中的渴望,那至少值得一試。 阿爾文在來自往昔的映像中徜徉,不願回到那個熟稔的世界。他站在一面大鏡子前,觀看在鏡子深處來來去去的種種映像。不管這些映像是由什麼機理產生的,都受到他的控制,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到他思想的控制。當他起初進入房間時,鏡子總是一片空白,但他一在它們中間移動,那些鏡子裡就充滿了各種東西。 他好像正站在一個現實中他從未看到過、但或許仍然存在于迪阿斯巴的開闊大院裡。大院擠滿了人,似乎正在召開某種公眾會議。在一座高臺上,兩個人在彬彬有禮地爭論,其支持者們站在高臺四周,不時打斷他們的話。他聽不到聲音,但這反而增添了這一場景的魅力,因為他的想像立即開動起來,以彌補缺失的聲音。他們在爭論些什麼呢?阿爾文尋思。也許這並不是一個來自過去的真實場景,而純粹是一個假想出來的片段。那些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情緒穩定,肢體動作顯得略有點正經,所有這一切使這個場面看起來太秩序井然了,不像是真實的生活。他審視著人群中的一張張臉,尋找他能認得出來的人。在這兒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但他所看的可能是他在未來數世紀裡不會謀面的朋友。人的相貌有多少可能的樣子呢?數不勝數,但肯定不會是無限的,特別是在所有那些不招人喜歡的樣子被去除之後。 鏡中世界的人們繼續進行著被遺忘已久的爭論,完全無視一動不動站在他們中間的阿爾文的映像。有時候很難相信他自己並不是這個場景的一部分,因為那幻覺無懈可擊。當鏡子裡的一個幽靈走到阿爾文身後去時,它就完全像一個真實的人似的不見了;走到他前面時,他就被遮擋住。 阿爾文正準備離開時,他注意到離人群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衣著怪異的男人。在這個聚會裡,這個男人的動作、服裝,以及他身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有點格格不入。他破壞了固有的模式;他就像阿爾文,是個不合時宜的人。 而且,他不是投影,而是實體。他帶著一絲嘲弄的微笑看著阿爾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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