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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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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們花了許多小時才殺出白蟲洞。即便此時,他們還是拿不准那些白生生的怪物是否已不再追趕他們。他們的武器能量幾乎已經耗盡。前面,那個飄浮的箭頭仍在指引他們向前,他們就是在它的引導下走出水晶山的迷宮的。除了跟著它,他們別無選擇——儘管它可能會把他們引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險境,就像以前曾多次發生過的那樣。 阿爾文往後面瞥了一眼,看看同伴是否都跟他在一起。阿莉絲特拉提著那個冷冷的、卻始終明亮的光球緊跟在他身後。自打他們的歷險開始以來,那個光球映照出了多少觸目驚心的恐怖與美麗啊。蒼白的光芒如流水一般漫進狹窄的通道,在熠熠生輝的牆壁上激起水花似的光點。光球能量充足時,他們能看到自己正在往哪兒走,並能察看到任何可見的危險。但是,阿爾文清楚地知道,在這些洞穴之中,最大的危險是不可見的。 阿莉絲特拉身後是娜麗蓮和弗洛拉納斯,他們正在各自的投影機的重量下掙扎。阿爾文忽然想,既然已經給投影機安裝上了反重力裝置,為什麼它們還會如此沉重呢?他老是想到這樣的問題,即使在最危險的歷險活動中也是如此。當他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時,現實似乎在刹那間崩潰,他好像瞥見了感官世界之外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宇宙…… 通道被一堵白花花的岩壁堵住了。那個箭頭又把他們出賣了?不——他們剛走近,岩石便碎成齏粉。一支旋轉著的巨型螺旋狀金屬鑽頭穿透了岩壁。阿爾文和他的朋友們趕忙後退,等待那台機器使勁兒鑽到洞穴裡來。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岩石的巨響——這聲音激起的回聲必定會傳遍那座山的一切隱蔽之處,將其噩夢般可怕的族類全都喚醒!——那輛潛行車穿過岩壁,停在他們身旁。一扇巨門開啟,卡利斯特隆出現了,對他們大叫著:「快!快!」(卡利斯特隆為啥會出現?阿爾文想,他在這兒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們安全了,那台機器晃動著繼續前行,開始了穿越地球深處的旅程。 冒險結束了。像往常一樣,他們不久就會回到家裡,所有的驚奇、恐怖和激動都會被拋到腦後。他們既疲憊又滿足。 阿爾文感覺到地板的傾斜,由此可知那輛潛行車正在向下進入地球深處。卡利斯特隆也許知道自己正在幹什麼,這是回家之路。然而,事實似乎令人遺憾…… 「卡利斯特隆,」阿爾文忽然說,「我們為何不往上走?水晶山的模樣誰也不知道。要是到外面山坡上看看天空和周圍的大地,那會有多奇妙!我們在地底下待得夠久了。」 說這些話時,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不該說的。阿莉絲特拉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尖叫,潛行車裡的東西如水中倒影般晃動起來。在圍繞他的金屬牆外面,阿爾文又一次瞥見了另一個宇宙。兩個世界好像在爭鬥,一會兒這個占上風,一會兒又是那個取勝。 驀然間,那景象消失了,伴隨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夢幻終止了。阿爾文回到了迪阿斯巴,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個房間,他在地板之上一兩英尺處飄浮著,那是重力場對他的保護,使他不會被撞得鼻青臉腫。 他恢復了常態。這就是現實。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第一個出現的是阿莉絲特拉。她與其說有些氣惱,不如說是忐忑不安,因為她非常愛阿爾文。「呵,阿爾文!」她清晰地顯現於一堵牆上,傷心地俯看著他說,「這是一次多麼激動人心的歷險啊!你為何非把它搞砸不可?」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以為那是個好主意……」 他的話被卡利斯特隆和弗洛拉納斯的同時來到打斷了。「聽著,阿爾文,」卡利斯特隆道,「這是你第三次打斷我們的歷險了。昨天你想要爬出彩虹穀,從而打亂了進程。前天你千方百計地要回到我們正在探測的時間軌道的原點,結果把一切都搞亂了。要是你不遵守規則,你就只好一個人玩兒了。」 他帶著弗洛拉納斯怒氣衝衝地消失了。娜麗蓮壓根兒沒有出現,她或許對整件事感到厭倦了。唯有阿莉絲特拉的影像留了下來,傷心地俯看著阿爾文。 阿爾文調整重力場,用腳站立起來,走向一張桌子。是阿爾文讓那張桌子出現的。桌子上有一碗異域水果——並不是他所想要的食物,因為在惶惑之中,他的思想開了小差。他不願讓她看出自己出了錯,於是拿起一個看似無毒的水果,小心翼翼地吮起來。 「嗯,」阿莉絲特拉說,「你想要做什麼?」「我情不自禁,」他稍有點生氣地說,「我認為那些規則是愚蠢的。再說,當我正處於歷險之中時,我怎麼能記住那些規則呢?我只是以看似自然的方式行事。你不想看看那座山嗎?」 阿莉絲特拉的眼睛由於恐懼而瞪大了。 「那就是說要到外面去啊!」她氣喘吁吁地說。 阿爾文知道再爭論下去也沒有用。他與他所在的世界格格不入,這一點可能註定他一生一事無成。他總是想要到外面去,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幻中。但對迪阿斯巴的每個人而言,「外面」是他們無法面對的噩夢。只要能避免,他們就絕不會談到它。那可是不乾不淨的邪惡之地啊。就連他的老師傑塞拉克也不會告訴他原因何在。 阿莉絲特拉仍然用困惑而溫柔的目光望著他,「你不高興了,阿爾文。」她說,「在迪阿斯巴,不該有人不高興。讓我過來和你談談。」 阿爾文不解溫柔地搖搖頭。他知道談不出什麼結果,此刻他想獨自待著。阿莉絲特拉失望地從視野裡消失了。 阿爾文想,在一個一千萬人的城市裡,竟然沒有一個可以與他真心實意交談的人。埃裡斯頓和埃塔尼婭以自己的方式喜歡他,可現在他的監護期行將結束,他們很高興讓他一個人去尋找自己的樂趣和生活。在最近幾年裡,他的離經叛道越來越明顯,他經常感覺到父母的不滿,並不是對他不滿——倘若是這樣,他應該能正視——而是對壞透了的運氣:二十年前當他走出創造大廳的時候,幸運之神竟在全城一千萬人中挑選了他們來迎接他。 二十年。他能夠回憶起那個最初的時刻,以及他聽到的第一句話:「歡迎你,阿爾文。我是埃裡斯頓,你的指定父親。這是埃塔尼婭,你的指定母親。」那時候,這話毫無意義,但他精確無誤地錄下了這句話。他記得埃裡斯頓是如何俯看自己身體的,現在,除了他的個頭長高了一兩英寸,同出生時幾乎沒什麼變化。他差不多是充分長大後才來到世上的,除了身高之外,不會有什麼改變,即使到一千年之後也是如此。 在那初始記憶之前是一片混沌。也許有一天,這種混沌又會到來,但那一天太遙遠了,絲毫觸動不了他的感情。 他轉而再次去思考自己那神秘的出身。對阿爾文而言,他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被創造出來,這似乎並不奇怪,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事物都是由那股神力創造的。但有一個謎他永遠沒法猜透,也永遠不會有人向他做出解釋,那就是——他的特異性。 特異性——這是個古怪的、令人悲傷的字眼,而成為特異的人,是件令人悲傷的怪事。當這個字眼運用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經常無意間聽見別人說起——它好像具有某種威脅他的幸福的不祥之意。 他的父母,他的導師,他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竭力不讓他知道真相,仿佛處心積慮地要把他那漫長的童年時代的率真稚氣保持住。這些藉口很快就會失效了。幾天之後,他將成為迪阿斯巴的足齡市民,他想知道的事情將沒有一件能夠瞞住他。 比如,他為何不宜參加歷險活動?在這個城市的成千上萬種娛樂活動中,歷險可是最受歡迎的一種。參加了歷險,你就不只是一個被動的旁觀者——阿爾文曾在一些原始時代的粗野娛樂活動中做過旁觀者——而是一個主動的參與者,具有——抑或看似具有——自由意志。歷險的內容和場景是由已被遺忘的藝術家事先安排好的,但是運用的靈活性大著呢,盡可以花樣翻新、千變萬化。你可以和朋友們一起進入夢幻世界,尋求迪阿斯巴所沒有的刺激——只要夢境持續下去,就根本沒法分辨它是不是現實。說實在的,誰能肯定迪阿斯巴本身不是夢境呢? 自這座城市建立以來,沒有一個人能玩遍那些被設計出來的歷險活動。它們撩撥一切感情,變化多端,巧妙無窮。有些是不太複雜、會有所發現的冒險劇,在青年中廣受歡迎;有些是純粹的心理探索;有些則是邏輯或數學訓練,能為知識豐富的人提供最強烈的快感。 可是,儘管這些歷險活動好像能使阿爾文的夥伴們感到滿足,阿爾文卻覺得它們並不盡善盡美。無論它們怎麼有聲有色、激動人心,他總覺得缺少了什麼東西。 他斷定,那些歷險活動從來沒有讓人們真正到達過什麼地方。它們總是被限定在一塊無比狹小的畫布上。他的靈魂所渴望的波瀾壯闊之景、一望無際的山川之勝,是一概沒有的。最重要的是,那些歷險活動對古人建立過豐功偉績的無限太空——群星間那片燦爛的虛空——從來沒有做出過一點暗示 。那些設計出種種歷險活動的藝術家受到了控制迪阿斯巴所有市民的古怪恐懼症的感染,就連他們為別人設計的那些冒險活動也必須安安穩穩地在室內、在地下洞穴中,或者在群山環繞、與世界其他部分完全隔絕的小山谷裡進行。 唯有一個解釋。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許是在迪阿斯巴建立之前,曾經發生過某件事,它不僅摧毀了人類的好奇心和雄心壯志,還把人類從群星送回了家,蜷縮在地球最後一座城市的小小的封閉世界裡,以求庇護。人類放棄了宇宙,回到迪阿斯巴那人工造就的棲息之所。曾經驅使人類穿越銀河系,抵達遙遠的迷霧之島的那股火焰般不可戰勝的激情已經消失殆盡。無數億年間,沒有一艘太空船進入過太陽系。在那裡,人類的後裔或許還在建造帝國——只是地球既不知情,也不放在心上。 地球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可阿爾文放在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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