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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卷16 圍欄

  一位拉比在市場上向人們講經說法。這時,一群人簇擁著一個婦人來了,她丈夫這天早上發現她與別人偷情。群眾把她帶到這裡來,準備用石頭砸死她。(關於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那個最有名的版本,但我的一位朋友——一位死者代言人——告訴我,還有兩位拉比也處理過同樣的事件。我要告訴你們的就是他所說的那兩位拉比。)

  拉比走上前去,站在婦人身邊。群眾很敬重他,於是忍住怒火,手裡掂著沉甸甸的石頭,等著。「這裡有沒有人,」拉比問大家,「對別人的妻子或別人的丈夫產生過不正當的企圖?」

  大家小聲議論著,說:「我們都有過這種念頭,但是,我們中沒有誰把念頭付諸行動啊。」

  拉比說:「那麼,跪下來,感謝上蒼賜予了你們堅定的意志吧。」他拉起婦人的手,領她走出市場。放走她之前,他悄聲對她說:「請告訴市長大人是誰救了他的情婦,讓他知道我是他忠實的僕人。」

  婦人就這樣活下來了,因為社會太腐敗,無法懲罰壞人壞事。

  另一位拉比,另一個城市。和剛才的故事一樣,他走到她身邊,制止群眾的行為,說:「你們中誰沒有罪過,就讓他擲出第一塊石頭吧。」

  大家局促不安,他們想起了各自的罪過,不再抱成一團急於懲罰這個婦人了。他們想,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像這個婦人一樣,我也會希望得到眾人的寬宥,希望大家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想他人如此待我,我也應該如此待她才是。

  他們鬆開手,石頭掉到地上。拉比彎下腰去,撿起一塊,高高舉在婦人頭上,用盡力氣砸下去。石頭砸碎了她的頭骨,她的腦漿濺在卵石鋪成的地面上。

  「我也同樣是個罪人。」他對群眾說,「但是如果我們只允許沒有絲毫瑕疵的人執行法律,法律便會死亡,我們的城市也會隨之死亡。」

  婦人就這樣死去了,因為社會太僵化,不能容忍不合規範的行為。

  這個故事有個最出名的版本,之所以出名,正是因為它在我們的經歷中是如此罕見。大多數社會在腐敗和僵化中搖擺不定,一旦超出界限,這個社會便告消亡。只有一位拉比敢於要求我們保持平衡,既能維護法律,又能包容差異。結果是很自然的,我們殺死了他。

  ——聖安吉羅,《致一位異教徒的信》103:72:54:2

  ***

  Minha irmã。我的妹妹。這句話在米羅腦子裡轟鳴不已、震耳欲聾,直到響得他再也聽不到,成為無時不在的背景聲:歐安達是我妹妹。她是我的親妹妹。他的雙腳習慣性地把他帶出廣場,穿過遊樂場,翻過山丘凹處。稍遠處更高的山頭坐落著教堂和修會,聳立在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之上,像監視圍欄大門的堡壘。他為什麼到這兒來?來見他母親?他們約好在外星生物學家工作站見面嗎?或者只是按平時的習慣下意識地走到這裡?

  他站在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門外,想找個理由說服自己進去。今天在這兒是幹不成什麼事的。今天的工作報告他還沒寫呢。去他的,反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寫。魔法,就是這麼回事。豬仔們沖著樹唱上一陣子,大樹自己就變成種種家什了。比辛辛苦苦幹木匠活兒強多了。看來,當地原住民比以前所認為的更複雜。同一件東西能派好多用場。每棵樹既是圖騰,又是墓碑,還是一座小小的鋸木廠哩。我的妹妹!好像該做件什麼事,但我想不起到底是哪件事了。

  豬仔的生活才是最明智的。像兄弟一樣共同生活,從來不去操心女人的事。這種生活對你最合適不過,利波,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不,我不該叫你利波,應該叫爸爸才對。媽媽沒告訴你,真是太可惜了。不然的話,你還可以把我抱在膝蓋上顛著玩兒哩。一個膝蓋上坐歐安達,另一個膝蓋上坐米羅,兩個最大的孩子。咱們這倆孩子可真棒,同一年生,只差兩個月。老爸當時可真忙啊,偷偷摸摸到媽媽地盤上跟她幽會。大家還替你難過哩,沒有兒子,只有幾個女兒。家族的名字沒有人繼承了。真是瞎操心,你的兒子大把抓,多得快從杯沿溢出來了。我的妹妹也比我想像的多得多。可是比我希望的多了一個。

  他站在大門旁,仰頭望著豬仔的山頭上茂密的樹林。夜裡去那兒實現不了什麼科研目的。這樣的話,我乾脆實現非科學目的好了,去瞧瞧他們部落能不能多收留一個兄弟。我的個子可能太大了,木屋裡的豬仔鋪位多半盛不下。睡外面好了。我爬樹不大在行,但懂點技術呀,我現在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約束了,你們想知道什麼,我就說什麼。

  他把右手放在識別盒上,伸出左手想拉開大門。瞬間,他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接著,他的手像放在火裡,又像被活活鋸斷一樣。他疼得大叫一聲,縮回左手。自從圍欄建成以後,外星人類學家的手放在識別盒上時,它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熾熱狀態。

  「馬科斯·米羅·希貝拉,奉盧西塔尼亞撤離委員會的命令,已收回你進出圍欄的權限。」

  這道圍欄自從建成以來,從未質疑過任何一位外星人類學家。米羅愣了好久才明白它說的意思。

  「你和歐安達必須立即前往警察總監波斯基娜處,後者將以星際議會的名義對你們實施逮捕,並將你們押送特隆海姆接受審判。」

  一時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胃裡一陣翻騰。他們發現了。偏偏是這個晚上。一切都完了,失去歐安達,失去豬仔,失去工作,一切都沒有了。逮捕到特隆海姆,代言人不就是從那兒來的嗎?二十二光年的旅途。所有親人都將不復存在,只有歐安達。我唯一的親人,她卻是我的親妹妹——

  他的手猛伸出去,又一次狠拽大門,無法忍受的疼痛再次傳遍他的胳膊:所有痛覺神經全部觸發,全部同時傳遞出燒灼感。我不可能就此消失,無影無蹤。他們封死了大門,沒有一個人出得去,沒有人能到豬仔那裡去,沒有人把消息通知豬仔。豬仔們等著我們去見他們,但再也不會有人走出這扇大門了。我出不去,歐安達出不去,代言人也出不去。沒人能出去。不做任何解釋。

  撤離委員會,他們會把我們撤走,消除我們在這裡留下的一切痕跡。這是有條文規定的,但他們的措施比條文更加嚴厲。他們到底發現了什麼?怎麼發現的?代言人告訴了他們?他心裡只有事實,對事實上了癮。我一定得向豬仔們解釋我們為什麼不再去見他們了,我必須跟他們解釋清楚。

  他們走進森林時,總有一隻豬仔監視著他們。現在會不會同樣有豬仔盯著他?米羅拼命揮手。但天色太暗了,他們肯定看不見。也許能看見?沒人知道豬仔的夜間視力怎麼樣。可不管他們看沒看見他,豬仔們沒有過來。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來不及了。如果遠在其他人類世界的異鄉人正監視著這裡,他們必然已經通知了波斯基娜,她也肯定上路了,駕著飄行車掠過草叢直飛過來。逮捕他,她將非常非常不情願,但這是她的職責,她會執行的。跟她爭辯怎麼做才能對人類和豬仔更好是沒用的,她不是那種敢於質疑法律的人,上級怎麼說,她就得怎麼做。他不會反抗,身處圍欄之中,想躲又能躲到哪兒去呢?卡布拉獸群裡?他只會束手就擒。但在他投降之前,他一定得通知豬仔,一定得告訴他們。

  他沿著圍欄疾行,離開大門,來到教堂所在那座山的山腳下。這是一片開闊的草地,附近沒有住戶,沒人聽得到他的聲音。他一邊走,一邊喊。沒有話,只是一種高亢的啊啊聲。他和歐安達在豬仔群中分頭做事時就用這種喊聲招呼對方。他們會聽到的,一定得讓他們聽到,一定得讓他們過來,因為他無法穿過圍欄。來吧,「人類」、吃樹葉者、曼達楚阿、「箭」、「杯子」、「日曆」,隨便哪個都行,全部都來也行。來吧,我要對你們說,說我再也不能和你們說話了。

  金可憐兮兮地坐在主教辦公室的一張圓凳上。

  「伊斯特萬,」主教平靜地說,「幾分鐘後我還有個會,但我想先跟你談談。」

  「沒什麼可談的。」金說,「您警告過我們,您預言的事發生了。他的確是魔鬼。」

  「伊斯特萬,我們先談談,你再回家去,好好休息。」

  「我再也不回去了。」

  「我主耶穌可以跟罪孽比你母親深重得多的罪人一起同桌進餐,並且原諒他們。難道你認為自己的德行超過了我主,不屑於跟有罪的人住在一起了?」

  「他原諒了通姦者,但那些女人不是他母親。」

  「不是每一位母親都像仁慈的聖母那般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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