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七三


  聽眾們大多有點不自在。他們本來以為會聽到滔滔雄辯,可代言人的話卻沒什麼出奇之處。辭藻還趕不上佈道的神父華麗,平鋪直敘,簡簡單單,跟嘮家常差不多。只有很少人意識到,正因為平淡,他的話才更加可信。他所說的不是鑼鼓喧天的粉飾的事實,只是平平常常和生活一樣真實的事實,它是那麼真實,你甚至不會想到懷疑它。注意到了這一點的人中就有佩雷格裡諾主教,這一點讓他頗為不安。這個代言人真是一位可怕的對手,佈道壇上火熾的抨擊是打不倒他的。

  「他的第二個名字是馬考恩,大個子馬科斯的意思,因為他身高體壯,歲數很小時就已經有了成年人的塊頭。他長到兩米高的個子時才多大歲數?十一歲?說不準,但肯定是在十二歲之前。他的個頭和體力在鑄造廠很有用,那裡的鋼鑄件體積不大,由人力直接搬運最便當,身強力壯在那裡是很有用處的。很多人都要依靠馬考恩的體力。」

  廣場裡,來自鑄造廠的人不住點頭。他們都曾大吹大擂,說自己絕對不會跟那個異教徒說話,但是,他們中的某人顯然跟他說了話。不過現在看來,這樣做也對,免得代言人把馬考恩的事兒說錯了。現在,他們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就是那個把這些情況告訴代言人的人。他們不知道的是,代言人根本沒打算向他們打聽。經過這麼多年,很多事安德魯·維京不用問都知道。

  「他的第三個名字是畜生,狗。」

  啊,對了。廣場裡的人們想,我們早就聽說死者代言人就是這樣,他們不尊重死者,不懂禮貌。

  「當你們聽說他的妻子娜溫妮阿被打得鼻青臉腫、被打瘸了腿、嘴唇被打破縫了針時,你們就用這個名字稱呼他。對她做出這種事,他真是一頭畜生。」

  他怎麼敢這麼說?他所說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但在憤怒之下,盧西塔尼亞人又有點不自在。和剛才相比,這時的不自在卻出於截然不同的原因。他們不是親口說過,就是心裡這樣想過。但他們是在馬考恩活著時說這些話的,現在代言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說一位死者,真是太不應該了。

  「不是說你們中有誰真正喜歡娜溫妮阿,那位冷漠的女人也從來沒向你們道過早安。但她的個子比他小得多,又是孩子的母親,所以,他打她,就活該被稱為畜生。」

  人們覺得非常窘迫,互相小聲嘟囔著。那些坐在娜溫妮阿附近草地上的人偷偷打量她,卻又忙不迭從她臉上移開目光。他們既急於看她有什麼反應,同時又痛心地意識到代言人說的是實話,他們的確不喜歡她。他們既怕她,同時也憐憫她。

  「告訴我,這是不是你們所瞭解的這個人?你們和他在酒吧裡消磨的時間不少,但從來沒把他當成朋友,你們從來沒有和他結為酒友。你們甚至連他喝了多少酒都看不出來:一杯不喝時他神情兇狠,一觸即怒;喝醉時同樣神情兇狠,一觸即怒。沒有誰看得出區別。你們也從來沒聽說他交上哪個朋友,你們甚至不樂意看到他走進你們的房間。這就是你們所知的這個人,這頭畜生,簡直不能算是個人。」

  說得對,大家心想,那個人就這德行。現在,代言人的粗魯放肆帶來的最初的衝擊已經消退,他們漸漸習慣了他那種不粉飾事實的說話方式。但他們仍舊覺得發窘,因為代言人語氣裡有一絲譏諷,還不僅僅是語氣,連他用的字眼都不大對勁。「簡直不能算是個人。」這就是他說的話。他當然是個人。還有,他們隱隱約約覺得,代言人雖然知道他們對馬考恩是什麼看法,但卻並不完全贊同。

  「還有一些人,他鑄造廠的同事,知道他是個可靠的工作夥伴。他們知道他從來不瞎吹大話,而是說到做到,能做多少就說多少。幹活兒時靠得住。也就是說,在鑄造廠的廠房裡,他獲得了你們的尊重,但當你們一走出工廠,你們就像別人一樣對待他:不理睬他,藐視他。」

  譏諷的味道加重了。可代言人的語氣一點兒也沒有變,仍然與剛開始講話時一樣:平鋪直敘、簡簡單單。馬考恩的工友們覺得無言以對:我們不該那樣不理他,他在廠裡是把好手,也許我們離開工廠後也應該像在工廠裡那樣待他。

  「你們中間還有些人知道一些別的情況,但你們從來不怎麼說起。你們知道,早在他的行為給他掙來『畜生』這個名字之前很久,你們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當時你們只有十歲、十一歲、十二歲,還是小男孩。他個子太大了,跟他站在一起你們覺得不好意思,也覺得害怕,因為他使你們感到自己沒用。」

  堂·克裡斯托在妻子耳畔輕聲道:「他們來是為了聽點談資,他卻教他們擔負起自己應該擔負的責任。」

  「也就是說,你們用了人類在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外物時採用的辦法。」代言人說,「你們抱成團,像成群結隊的鬥牛士,在最後一擊之前先削弱公牛的力量。你們捅他,戳他,捉弄他,讓他不停地轉來轉去,猜不出下一擊會來自什麼地方。你們用毒刺紮進他的皮膚,用痛苦削弱他、激怒他。因為,儘管他個子那麼大,你們照樣能把他整得團團轉。你們可以整得他大喊大叫,可以讓他逃跑,可以讓他哭。瞧,他到底還是沒你們強大啊。」

  埃拉很生氣。她想讓他譴責馬考恩,而不是為他找藉口。難道說,憑著童年的不幸,就可以手一癢癢便把母親打翻在地嗎?

  「我說這些不是想譴責你們。你們那時是孩子,孩子不懂事,孩子是殘忍的。現在你們不會再這麼做了。但聽了我的話,你們自己也能看到你們行為的後果。你們叫他畜生,於是他成了畜生。在他以後的一生中,他傷害無助的人,毆打他的妻子,野蠻地斥駡他的兒子米羅,罵得他逃出家門。你們是怎麼對待他的,他就是怎麼做的;你們告訴他他是什麼,他便成了什麼。」

  你是個蠢材,佩雷格裡諾主教心想。如果一個人的行為總是以別人是怎麼對待他的為基礎,那麼,就沒有人應該對任何事負責。你的罪孽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哪裡還有懺悔的必要?

  好像聽到了主教無聲的質疑,代言人抬起一隻手,仿佛把自己剛剛說的話一把掃開。「這並不是最後的答案。你們對他的折磨使他變成了一個陰沉的人,卻並不會讓他變成一個兇狂的人。你們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折磨他;他也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痛恨你們。他不是那種把仇恨埋在心裡記一輩子的人。他的憤怒漸漸冷卻,變成了持久的對他人的不信任。他知道你們瞧不起他,他也學會了不靠你們獨自生活——平靜地生活。」

  代言人頓了頓,說出大家心裡都在問的問題:「他為什麼變成了你們大家都熟知的那個兇殘的人?想一想,誰是他的兇暴的犧牲品?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有些人打老婆孩子,是想以這種手段取得權力,由於他們太弱小,或者太笨,在外面的世界無法獲得權力。那他能夠威懾的還剩下誰呢?只有無助的妻子、孩子,因為生活所迫、傳統習俗,或者——讓人更難過——因為愛,和這樣一個男人捆在了一起的妻子、孩子。」

  說得對。埃拉心想,偷偷瞥了一眼母親。這才是我想聽的,這才是我請他來的目的。

  「有些男人是這樣。」代言人說,「但馬科斯·希貝拉不是這樣的男人。請想一想,聽說過他打他的哪個孩子嗎?隨便哪個,有沒有一次?你們之中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他有沒有把他的意志強加於你們身上一次?事情對他不利時他會不會大發脾氣?不,馬考恩不是弱者,也不是一個邪惡的人。他有力量,但並不追逐權力,他渴望的是愛,而不是對他人的控制,他渴望的是忠誠。」

  佩雷格裡諾主教露出一絲冷漠的微笑,決鬥者向值得尊重的對手致意時就是這麼笑的。你走的可是一條險路啊,代言人。繞著事實真相打轉,不時向它做一次佯攻。等你真正出手時,那一擊將是致命的。這些人到這裡來是為了娛樂,卻不知道自己成了你的靶子。你會筆直地刺穿他們的心臟。

  「你們中有些人應該還記得一件往事。」代言人說道,「馬科斯當時大約十三歲,你們也一樣。那一次你們在學校後面的山坡上捉弄他,比平常更凶,用石塊威脅他,用卡匹姆草葉打他。他流血了,但他還是忍氣吞聲,儘量躲開你們,求你們住手。這時,你們中間有一個人朝他的肚子狠狠打了一拳。這一擊對他的傷害比你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因為那時他已經處於日後奪去他生命的病痛的折磨之下。當時他還不像後來那樣對那種病痛習以為常。那種痛苦對他來說如同死亡一般可怕。他被逼得走投無路,你們讓他痛苦到極點,於是他反擊了。」

  他怎麼會知道的?好幾個人心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誰告訴他的?玩得過頭了,就這麼回事。我們其實不想把他怎麼樣,可當他掄圓胳膊,揮起鬥大的拳頭——他想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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