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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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我會在地底的岩床上停下,但這一次,岩石軟化了,像冰冷的泥漿一樣四散開來,包裹了我,然後在我的面前合攏。我沉得越深,岩石變得越暖和,而我就沉得更快。直至溫度高到無法承受時,我才停下來,但身邊的一切仍像是在翻騰、變形。 借助地表那幾百名舒瓦茲人的幫助,我輕易地找到了安德森島。它不再是孤立于大海中,怪石嶙峋的海島,而是從大地直伸向上的山嶺的峰尖。我抽開了這山峰下的地幔。 一開始,我的舉動似乎並未造成多大影響,但地表上的一切隨即發生了變化。岩石猛然下沉,島上所有的建築和活物都被震倒在地。隨著島嶼不斷下沉,海水猛撲上來吞沒了一切,滔天的海浪在島嶼中央匯合,濺起沖天的巨大浪花。 因為地殼變動的關係,岩漿噴湧而出,衝破了海水,直湧上天空,向整片海域噴灑灼熱的灰燼、蒸汽、泥漿和熔岩。海水沸騰了。所有還在水中掙扎的活物,都被噴湧而起的蒸汽燒成了灰燼。 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靠著舒瓦茲人的力量,我強迫大地造成了這樣的破壞。大地不知道會造成這麼可怕的後果,只單純執行了我的請求。直到死亡的聲音響徹地底,大地才開始反抗。舒瓦茲人就在這一刻離我而去。他們必須盡一切力量防止大地就此碎裂,阻止它抖動自己酥鬆的表皮,消滅那些讓它感到如此痛苦的生命。灼熱的岩漿正拼命扭曲著,掙扎著想要找一條直通向地表的路徑,而舒瓦茲人必須堵住所有路徑,擋住這浪潮。 而我對此一無所知。大地正因為數十萬人的瞬間死亡而慘叫,而我是唯一的聆聽者。 很多死者是無辜的。在布靈頓海灣捕魚的漁夫被大浪吞噬,在哈斯和吉爾的人們因大地的震動被倒塌的房屋壓死,還有許多的安德森人並無意與世界為敵。他們都死了。這些無辜者的死,將成為永遠縈繞在我靈魂中的罪責。 而對於大地而言,沒有無辜與有罪,只有死亡。不管這死亡是毫無意義,還是因此解救了「背叛星」的所有人。大地只知道這並非春種秋收般的循環,它無法理解人類的邏輯,無法理解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它只知道是這群聚集在舒瓦茲的人傳達了意願,殺死了遠在千裡外的陌生人,這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自衛。 岩石發出可怖的吼聲,仿佛在尖叫道:「我們相信了你,我們賦予你力量,我們遵從了你的意願,而你卻將我們引向殺戮。背叛者!」 恐怖的高熱反復沖刷著我的身軀。有那麼一會兒,我像是落入虛空中,與現實割裂開來。所有感覺都消失了。殺死那名安德森人時,大地的嘶鳴只持續了幾秒鐘。而現在,那聲音卻像是永無休止地在我體內轟鳴。時間已消失了,我仿佛置身于永恆的、無止境的痛苦中。我無法一死了之,因為死亡只會讓岩石感到更痛苦。但我寧願被毀滅,寧願從未存在過,寧願從未活過,只因為那縈繞於身體、靈魂中的痛苦已被推至極致,那無法忍受、無法想像亦無法再現的極致。 「背叛者!」大地永無止境地呼號著。 「原諒我!」我乞求道。 而後,永恆終結了,時間又有了意義。岩石把我吐了出來,沙子把我扔到了空中,眼睜睜看著星空在面前綻放。 我向那星空升起,然後落下。那感受讓我想起從懸崖上踏入黑暗的那一瞬。或許這一次沙子還會像往常一樣接住我,又或者我會直接摔個四分五裂,肝腦塗地,直至整個身軀在日曬雨淋下,變成塵土,回歸大地。 但我只感到狂喜。即便立刻死去,我已經完成了最重要、最優先的目標。我做到了。哪怕只是一瞬間,我承受住了大地發出的慘痛尖叫,並活了下來。 而隨著墜向地面,我又聽到了大地的聲音。那聲音並未消失,而是繼續縈繞在耳邊,哪怕我已離開了大地,但只要還活著,就會永遠聽到那聲音。 我落到了沙地上。沙子承載住了我,輕緩而溫柔地讓我沉入地表,在那裡休息,儘管我再也無法借此獲得平靜,因為我背叛了它們的信任。大地不願原諒我,岩石更不會原諒我。但儘管如此,大地還能容忍我。它理解我,並將繼續承載我的生命。只要我還想活下去,大地就會允許我活下去。 舒瓦茲人躺在我身旁。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他們正在哭泣。突然,我想起了麻寶麻瓦在納庫麥的樹尖上吟唱的歌謠。那聲音在我腦中無休止地回蕩著。我突然領會到那輕吟中的美妙之處,那首歌是關於一個殺人者如何渴望死亡,那首歌是關於人們如何渴求正義,而卻始終不見正義得償。 我們就精疲力竭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過了好幾個小時,或者過了一整天,又或是好些天,安德森沉沒時噴到空中的灰塵和蒸汽變成了濃雲,一直湧到了舒瓦茲的沙漠上,覆蓋在我們頭頂上。數千年來的第一次,這沙漠下起了雨。雨水灑在了富含鐵礦的山嶺上,雨水灑在了沙子中,雨水混著我們臉上的淚水一同滴落,洗去我們心頭的悲慟。赫姆特站起身,在那暴雨中走向我:「蘭尼克,你活下來了。」 「是的。」我說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蘭尼克,我愛你,而你還活著。」而我想說的是:「赫姆特,我愛你,而我還活著。」 「我們已完成了自己的職責。」赫姆特道,「我們不會後悔,儘管這一切可能算不上正義,但這是必需的,可我們仍需要你離開。我們不會趕你走,因為你阻止了更可怕的事情。但求求你,蘭尼克,離開這裡,永遠別再回來了。」 「我還有工作未完成,我還要繼續殺人。你們還會聽到更多的悲鳴,我還會給你們帶來更多的傷痛。」 「去做吧。」他說道,「我希望有一天,你手上的血跡能褪去。」 「守護住你們的鋼鐵,保護它,別讓它生銹。」 他笑了起來,儘管只是一瞬,但那笑容仍熠熠生輝,美得令人驚異。他擁抱了我,然後說道:「當你離開時,我以為你背叛了我們。我不明白,蘭尼克。我以為自己信任你,所以你就應該尊重我的期望,照我的意思去做。可是我錯了。現在,蘭尼克,我又年輕了。會有別人接替我成為代言人。我已卸下自己的職責了。」 「我舉雙手贊成。」我回答道,他親吻了我,擁抱了我,然後送我離開。我向東走向哈斯,在路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他們把我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卷成一團,放在了路旁。擺在最上面的,是我的刀子。仿佛這就是他們的祈願,以此赦免我即將犯下的罪。 我穿上衣服,握緊手中的鋼刀,切進快速時間流,接下來的三年裡,我沒有再和任何人說話,而是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路上。我從一處趕往另一處,殺人。聽著死者的慘叫在我耳邊響起,聽著大地的慘呼。並知道終有一天,我會找出他們的每一個人,把他們全部殺掉。然後就能放下手中的屠刀了。 我殺了柏斯·巴頓,那個老女人欺騙並謀殺了我的朋友,她的死讓我心中響起了陣陣尖嘯;然後是麻寶麻瓦,她的真身是一個禿頂的白種男人,儘管他的晨歌美妙動人,但他的死只是喚起了同樣的尖嘯聲。我喜歡誰,憎恨誰,對大地而言毫無區別。我的刀子捅進柏斯·巴頓的喉嚨和捅進麻寶麻瓦的心臟時,也是一樣輕而易舉。他們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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