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五九


  他的狗在一個月前死了,那之後,他大概有一打的羊在放牧時走散了,而他卻無力去追回。一開始我和他一同放牧,他則從鄰人那裡抱來一隻幼犬撫養訓練。後來,我便留在家裡照料他們的菜園子,因為他的妻子即將生下第四個孩子,而不得不臥床休息。

  一開始我還有點疑惑,把那麼多活生生的石頭從大地中拽出來,多少算是奪去了他們的生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奪去過任何生命。所以不太清楚像這樣種菜再收割,是不是違背了不殺生的意旨。為此,我曾在晚上詢問大地,大地卻對此並不在意。數十億的植物在大地上生長而後死亡,它們的聲音彙聚在一處,顯得無比洪大。但對自然和生命而言,死亡是必須的。我第一次意識到,儘管舒瓦茲人領悟了大地的意志,但那種不殺生的做法對大地毫無貢獻。他們對自己的淨化超出了大地的要求,固守著這一風俗,沒能讓更多人加入自己的行列。甚至可以說,他們和那些把自己從時間中割裂出來的庫庫艾人一樣自私。

  真正令岩石不滿的,是那些殘忍而毫無意義的殺戮,那些因謀殺而迸發出的慘呼。我能聽到所有那些慘叫,那些痛苦的呻吟。但我理解到,在舒瓦茲之外的世界中,死亡只是萬物生滅的一環。甚至若是出於生存需要,殺戮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過去,我必須吃下死亡的植物和動物,才能生存。而當我從峰頂躍下時,沙子仍接納了我。所以,不管那些舒瓦茲人怎麼說,我明白了春播秋收並不是謀殺。拋下心結後,我更努力地工作,以使格林和薇蘭能過得好一點。

  其他的牧羊人偶爾會來拜訪,當他們終於習慣了我的存在,而不再靦腆時,我才知道自己在山嶺間的寒夜中苦熬,以及在地上最冷的地方睡覺的事已經為眾人所知。儘管他們會當面叫我「飲湖者」,但背地裡我也聽到有人稱我為「風之子」。在他們的傳說中,「風之子」隨風而來,施予死亡或治癒,而最終亦將投海而去。

  但他們還不習慣與有權力或者有聲望的人打交道,所以不知道如何向我表達敬意,只能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對待我。這裡所有人都一樣貧窮,唯一能給予他人的,只有信任。我便獲得了信任。我學會了怎麼照料綿羊,怎麼用草葉剪羊毛而不至於割傷羊皮;我學會了怎麼照料馬駒,學會了怎麼分辨羊群是緊張還是生病;我也學會了如何與大地共處,這跟我從舒瓦茲和庫庫艾人那裡學到的有點不一樣,倒更像和一個懶惰的夥計一同對抗饑餓。儘管我從不會感到饑餓,但孩子們總是饑腸轆轆,所以我只能加倍地努力工作。

  薇蘭早產了大約一個星期,那天家裡只有我和孩子們。胎兒的胎位不正,她在房子裡疼得尖聲慘叫,而我只能和孩子們一同待在外面。亨平的女人們都是這樣獨立把孩子生下來,甚至禁止男人在女性生產時進入房子。但那天,我和孩子們一起膽戰心驚地坐在菜園裡聽著薇蘭的慘叫聲,而大地告訴我她死期將近了。

  我知道禁忌自有其意義,但更清楚何時應當打破禁忌。在一陣劇烈的疼痛後,薇蘭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叫,繼而奄奄一息,我站起身沖進了房子。

  薇蘭赤身裸體地蹲坐在床上,床單已經收起來,她的雙手扣在硬土搭建的牆壁上,手指緊握著牆面凹凸的顆粒和草根,不停顫抖著。看到我進來,她驚恐地瞪大了雙眼,而我只注意到她下身已血流成河。

  我走近她,要她躺下來,然後像照料產崽的母羊那樣,伸手下去確認孩子的位置,並發現孩子的一隻手和一隻腳卡在了產道中。

  對母羊來說,調整羊崽的體位再簡單不過了。但對女人而言,這樣調整胎兒的位置,只會讓她活活疼死在產床上。當然如果不加以協助,她也難逃一死。所以我只能動手把胎兒塞了回去,調整了位置,然後再把胎兒拉出來。而薇蘭早已疼暈了過去。

  我沒能學會如何在基因層面調整人體,但治療骨折和皮肉傷卻是輕而易舉。所以我沒花多少力氣,就治好了薇蘭和嬰兒的傷勢。太陽落山時,格林回到家,發現母子平安,而薇蘭的狀況甚至比另外幾個孩子降生時還要好。

  我不清楚薇蘭跟他說了什麼。在我動手治療的大部分時間裡,她都在昏睡。但很快人們就都知道了,他們把生病的牲口和受傷的孩子帶來給我診治,女人還會向我尋求些建議。可我實在給不出什麼建議。如果有人碰到了什麼問題,我必須親眼看看,才能幫上忙。雖然不喜歡他們看著我時的那種敬畏表情,但總比任由他們在痛苦中輾轉來得好。於是,關於「風之子」的傳說變成了現實。

  即便是這些不善言辭的亨平人,也不可避免地要和外人打打交道,於是關於我的故事開始流傳。到達亨平的第二個春天,一個陌生人騎馬來找我。這附近很少有人能養得起馬,這說明他身份不凡,而後他更自稱是巴頓勳爵的僕人。

  那時我還在菜園裡照料蔬菜,薇蘭沖進園子,讓我立刻過去。「這是從岩石堡壘那兒來的人。」她膽怯地說道。我便跟她一道走了出去。

  「我的主人想見到你。」那個信使道。

  「等我種完菜吧。」我說。

  「巴頓勳爵不習慣等待。」

  「那敢情好,因為這次他能嘗到等待是什麼滋味了。」說完,我就回到菜園子裡。那個信使很快就離開了。

  儘管嘴上不屑一顧,我卻很難再把注意力集中到蔬菜上。我在亨平已生活了將近兩年,儘管這兒並沒有什麼娛樂,但也少有什麼痛苦可言。在這裡,我的能力可以派上用場,而人們也接納了我。沒人把我當成敵人,甚至有上百個淳樸的農人把我當成了朋友。

  但如果去見這個巴頓勳爵,我在亨平的平靜生活可能會一去不復返。可如果拒絕去見他,後果可能同樣難以承擔。身邊的這些亨平人,尤其是格林和薇蘭可能會碰上許多麻煩。可如果我去,又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可能最後我不得不再切入到快速時間流,然後另外找個地方生活下去。

  然而,我不想再另找他處謀生。

  事實上,當我把木耙釘進土壤,然後在挖開的洞穴裡撒下種子時,我意識到自己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改變感到興奮。兩年了,而我又幹了些什麼呢?拯救生命,讓一些人過得更開心了;愛上一些人,也被一些人所愛。我把生命奉獻給了這片貧瘠的土地。我並不認為把時間花在這些事情上不值得,但我自小就被作為穆勒的繼承人培養,我是父親的兒子,我的血脈告訴我應該做一點什麼改變這個世界的事情,而非這麼承認自己的存在對這世界並無意義。

  兩天后,蔬菜種完了,那名信使又出現在門前,仿佛一直在從遠處觀察我來著。這一次,他帶了另一匹馬。

  「你騎馬嗎?」他問道,這一次顯得謙卑了許多。

  我沒說什麼,而是徑直躍上了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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