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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卷8 庫庫艾

  如果我們是行走在甜水河畔的某座森林裡,眼前這一幕就像父子度假出遊般和諧而溫馨。父親一路步伐輕快,讓我意識到他還遠算不上老。我跟在他身後兩三步的地方,看著他不時舉手摸摸樹葉或樹枝,俯身摘朵鮮花或草莖什麼的,舉手投足間的幾個手勢都顯出勃勃生氣。他說話時常有些這樣的手勢。孩提時,我以為那不過是某種浮誇的習慣,或者是用來加強語氣,表達隱藏的含義,讓我或者其他人,俯首稱臣,乖乖聽命。而現在,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舉手、揮臂、豎起手指,卻只覺得那是他體內迸發的勃勃生氣,以這樣的方式自然而然地表現了出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盡顯他的歡樂與愉悅。

  真諷刺。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有點高興過頭了。我本應被他的興高采烈所感染,跟他一道開懷大笑,手舞足蹈,放聲歡呼。但我卻只覺得心情沉重,甚至想偷偷抹眼淚。可我清楚這只會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繼而為之羞愧。穆勒的國王沒有因為巨大的損失而落淚,沒有因為王國傾覆而落淚,沒有因為戰敗逃亡而落淚,只單純地為了離家在外地兒子平安無事地歸來而歡欣鼓舞。父親還活著,我卻為他感到悲哀。因為他不應該只是一個單純的父親,而應是穆勒之主,是統治者,是國王,是這整片國土無可爭議的共主。而現在他卻在這裡,被禁錮在自己體內,他的王國只剩這片奇怪的森林,他的臣民只剩下少數還忠心耿耿的士兵,他只剩下些許關於過去的記憶可供懷念。而這就是這個偉大的王國所剩的一切。穆勒之主恩塞爾已經死了,但恩塞爾·穆勒還堅持活著,還堅持在失敗之後仍保有尊嚴。

  我一直期待著從他手上接過王位。在他死後,主掌那座宮殿。但現在,跟在他身後穿過森林,我意識到自己或許無法成為穆勒之主,即便未曾受到命運的捉弄,我也很難說自己配得上那王位。他若死去,必然留下巨大的空白,哪怕我竭盡全力也無法填補。

  離開湖畔不久,我就開始懷疑上一次穿過這片森林時所經歷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瘋狂幻想。但很快,那一切又出現了。正如上次穿過森林時經歷的一樣,我們走啊走啊,太陽卻始終高懸空中,不曾移動一星半點。父親餓了,我們便停下來吃東西,而太陽仍然未曾移動。我們就這麼一直走到疲倦不堪,太陽才行進了一點點。無論我們怎麼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邁不動腿,太陽卻始終高懸天頂,仿佛連中午還不到。

  「這不可能。」父親在草地上躺倒,疲倦地道。

  「我倒覺得還好。」我說道,「至少證明這情況確實存在,而並非我的臆想。」

  「也可能是我們倆都瘋了。」

  「不管怎樣,上次我一個人來這裡時,就經歷過這境況了。」

  「怎麼?不過走了一早上,你就累了?」

  「我就是在想這個,只是還有點不確定。」穿過庫庫艾的森林並在世界上到處遊歷了一番後,我學到了不少東西。那些住在樹頂的觀星者可以憑想像找出讓人類以超光速遨遊星海的辦法;而那些沙漠裡赤身裸體的野蠻人可以把岩石變成沙子,讓沙子擠出水來;這片森林又藏著怎樣的奧秘呢?是我們變虛弱了,以至於沒走多久就感到疲倦了,還是太陽移動的速度變慢了?

  「我們發現太陽的位置沒變,而自己又走到疲倦了,所以就覺得是自己變得虛弱了。但換個思路想想,或許我們真的走了這麼久,可能我們的身體沒問題,而是時間變慢了?」

  「蘭尼克,我累得已經不想去聽你胡扯了。你自己想想自己說了些什麼屁話吧。」

  「那就先休息吧。」我說道。

  父親抽出劍放在身體左側,這樣如果被敵人的偷襲驚醒,就可以立刻用右手握住劍柄,給敵人一個教訓。而後他閉上眼睛,幾乎是眨眼間就睡著了。

  我也在樹下的草地上躺了下來,但沒有睡,只是靜靜聆聽岩石的聲音。穿過身下肥沃的土壤,推開成千上萬的樹木的耳語,我便聽到了那個聲音。

  但那不是岩石的聲音,而是一種低沉、輕柔,近乎無可想像的低語聲,我聽不懂其中的含義。那聽來像是睡夢的語聲,又像是我的精神在自說自話。我試著去聆聽死亡的聲音,此前我從不去聽它,而這一次我聽了。那並不是無數在痛苦中迸發的嘶吼凝聚而成的聲音,而是某種不同尋常的低沉聲音,像是嚴刑拷打下擠出的輾轉呻吟,混著痛苦、恐懼,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但卻更令人感到絕望。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仿佛被這聲音拖入了恐慌。而實際上,我卻正在休息,心跳聲緩慢而沉穩。

  我讓自己沉入泥土中,土壤很不情願地讓開道路,樹木的根須蜿蜒滑開,小塊的石頭在我身下左右移開,我一直向下沉到了岩石上,直至岩石包容了我,讓我聽到了聲音:一切如常。岩石的聲音絲毫未變,在靠近地表時,我聽到的聲音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只覺得疑惑。那一切聲音並非想像,在岩石的撫慰下我聽到的聲音和幾個星期前我在舒瓦茲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可隨著我向上升去,一路仔細聆聽,大地之歌又開始變化,變得緩慢、遙遠,斷斷續續。大地也變得沉重而遲緩,仿佛不願讓開道路放我回到地面上。但我只是展開雙臂,任由大地把我推向地面,仿佛平躺在海中,只是海水略覺黏稠罷了。

  父親站在那裡,看著我,他臉上的表情像是見到了奇跡一樣:「我的神啊,你怎麼了?」

  「只是休息啊。」我回答道,因為我確實也沒做別的。

  「你消失了,然後又從土裡面升了出來,好像死而復生從墳墓裡爬出來了一樣。」

  「你只當我是在大地中游泳好了。」我說道,「別擔心,只是有些事我必須去弄清楚。在舒瓦茲我學會了一些奇特的技巧,一種無法向交易館出售的技巧,一種思考方式或者對話方式。而他們交談的對象,是其他人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像的。」

  「我被你嚇壞了,蘭尼克,你已經不是,不再是人類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聽到他這麼說,仍然令我心頭隱隱作痛:「在霍瑪諾斯發現我長出了乳房,並斷定我是個完全再生體時,我就已經不是人類了。」

  「那不……」

  「不一樣。」我替他完成了句子,「因為那時的我甚至連人都算不上。而現在,你覺得我已經超出人類的範疇。但並不是這樣。父親,我一直是人類,不管是那個完生體的我還是此刻的我,都只是人類可能的樣貌之一。這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情,不是神,不是惡魔,而是人類。」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就是人類,而我能做到。」

  「你離開了幾乎一個小時,感覺起來像是過了一輩子似的。你怎麼呼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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