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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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們呢?」 「我們是野蠻人。我們獲得能量的方式和那些植物一樣。」他指向天邊仍在發光的太陽,它正垂至西側的群山中,眼看著就要落下。 「太陽。」我說。 「所以,你不會感到饑餓。」他說。 我們就這麼說個不停,直至暮色四合,我瞭解到舒瓦茲獲得了怎樣的成就。一個地理學家,落入了這個地理學的天堂。她的子嗣們和她一樣,尊重岩石,並由此更深刻地理解了岩石的木質,而後覺醒。他們不只看到了這片大地的本質,更看到了物質的本質,由此獲得了改變這些本質的能力。他們所使用的這種語言神秘而不可捉摸,但並非不可掌握。他們甚至明白了DNA的原理,連穆勒的專家都無法像他們這樣信手操作DNA。 而獲得這些知識的代價就是回歸原始。他們不使用工具,不建造家園,不留下文字。如果他們都死了,來到這裡的考古學家們,將毫無發現。他們只會以為自己找到了一些淒慘的、毫無智力可言的人形野獸。 「我要怎麼才能跟岩石對話呢?」我問道。 赫姆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你必須從這懸崖頂上跳進面前的黑暗裡。」 他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但那是不可能的啊:「我會死的!」 「你認為你會死。」赫姆特說道。他的表情隱藏在黑暗中,讓人弄不明白是不是在開玩笑,「但你必須趕快,『異議之月』幾分鐘內就要升起來了。」 「自殺就能讓我跟岩石對話了嗎?」我試著把這當成一個玩笑,但赫姆特沒有笑。 「你曾經殺過生,蘭尼克。」他說道,「你必須自己站上祭壇,讓他評判你是否無辜,是否心中並無殺戮,如果沙子溫柔地接納了你,岩石就會向你敞開心扉。」 「可是……」我適時地閉上了嘴,只因為我不想說自己很害怕。為什麼我要害怕呢?那時我並不確認,甚至現在我也不完全相信那些審判啊什麼的。 但我害怕。我害怕是因為相信他所說的一切,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無辜。我曾熱衷於戰爭,儘管在穆勒時,我沒有在戰場上殺過人,但在星爾的船上,我殺了一名水手;進入庫庫艾的森林前,我殺了兩名穆勒的士兵;離開埃裡森時,我殺了兩個埃裡森士兵;在逃離納庫麥時,我還殺了不少人。為了自衛,我不得不殺死他們。但在殺戮之後,我不也因為噴湧而出的勝利感和力量感而迷醉嗎?這和喜歡殺戮有什麼區別?我和父親一同參詳過家族的戰略規劃,自小就夢想著成為穆勒大人,一展雄圖大略。我心底熊熊燃燒著對征服的渴望。那麼,像這樣一個開化了的人,沙子會像赫姆特說的那樣接納我嗎? 「除此之外,」赫姆特說道,「沒有其他從這座岩山下去的辦法。」 「那些把手和踏腳呢?」 「它們已經消失了。你只有跳下去,或者永遠待在這兒。要麼現在跳,趁著『異議之月』還沒升起來,看看沙子是否接納你。其他時候再跳,就只是在尋死了。」 「你沒給我什麼選擇啊,小傢伙。」我生氣了,覺得自己被帶入陷阱了。 「雖然在心理上是個孩子,但我可比你大多了。你的曾祖父還是個把尿撒在水壺裡的小屁孩時,我就已經長大成人了。告訴你這一切,只是因為我相信沙子會接納你。但在跳下去之前你必須先相信自己。待在這兒你也不會死,反正又餓不死,你只是會永遠這樣一個人待著罷了。」 我站起身,儘管懸崖就在幾米開外,我卻邁不開腳。 「蘭尼克。」赫姆特輕聲道,他的嗓音又變得像孩童般稚嫩而天真,「蘭尼克,我相信沙子會接納你的。」他仍坐在地上,只是舉起手拍了拍我的腿內側,他的手冰冷而柔軟:「因為這是我的期望。」 「希望如此。」我說道。 「那就趁著天還黑著,趕快跳下去。」 他抽回了手,我只能快步走向懸崖邊,然後抬腳邁出一步。腳下的岩石消失了,我仿佛又回到了納庫麥,一腳踏空從樹上摔下來,從那些沉默的大樹間永無止息地墜落,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夢。這幾個月都是夢,我只是正在從納庫麥的大樹上墜落,墜向死亡。我拒絕尖叫,而是任由狂風從身邊呼嘯而過、上下旋轉,胃被甩到喉嚨口,膀胱裡的尿不受控制地往外湧。死亡就在下方的土地上等著我,等著把我碎屍萬段。然而沙子卻溫柔地擁抱了我,它們向左右分開,在我周身回旋盤繞,像浪花那樣濺灑在身上,在頭頂如水般閉合。在那擁抱中,我感到了大地躍動的心臟,感到了身下湧動著的岩漿的韻律。耳畔的角落裡,卻回蕩著一首漫長而痛苦的歌謠。那是大地的聲音,聽得出他想找個舒服的姿勢沉睡,卻不得不忍受皮膚上傳來的陣陣瘙癢。那是大陸在相互撞擊,海水冰凍又融化。當這一切聲音如洪鐘大呂般鳴響時,我又能聽見移動的沙子、碎裂的石塊、安穩的土地所發出的細碎旋律。我聽見地表的石塊被切割粉碎時發出的悲鳴,我為那些石塊和土地的死而痛哭,為那些在石塊間仍掙扎著向天空伸展的植物而歎息。 軍隊在我的皮膚上行軍,死亡無處不在。樹木被伐倒、砍削成工具,用於製造更多的死亡。只有人類的聲音比植物的聲音更響——數以百萬計的麥穗在秋收時發出死亡的痛呼,但人類死亡時的慘叫仍能從這呼聲中浮現。血浸沒了我的皮膚,我不再哭泣,我只想死亡,只想再也聽不見這永不止歇的哭泣聲。 我尖叫起來。 沙礫從我耳邊滑過,摩擦著我的雙腿,它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讓我覺得自己正離肉體而去,那些聲音跟著肉體一道被留在了原地。於是我請求沙子把我送去地面,無須言語,因為沒有什麼聲音能發出那種言語。 溫暖的沙子在我身上左右分開,推舉著我向上升起。我張開雙臂,分開兩腿,躺在沙地上,而它承載了我。我覺著自己從岩山的峰尖墜落,直落到大地的核心,而現在,沙子彙聚成的浪濤仍在我身下湧動。 我笑了,而赫姆特站在我身旁,低頭看著我,也在笑。 「他對你唱歌了嗎?」 我點了點頭。 「他認為你清白無辜。」 「或者是他淨化了我。」我說道,隨後記起那些死亡者的尖叫,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看著頭頂高高聳立的山峰,它只有不到兩米高。這讓我瞪大了眼睛,而赫姆特則笑出了聲。 「我們讓它升高,變成給你的測試。」他說,「如果你沒有跳下來,我們就會打碎它,讓你自己掉下來。」 「你們可真機智。」我說道,但卻不覺得生氣。我心中滿是某種更美妙而偉大的情感。赫姆特跪下身,輕觸我的胸膛,而後擁抱了我。他的淚水落在我的皮膚上,變成小小的水滴,又瞬間蒸發不見。「我愛你。」他輕聲道,「真高興你變成了我們中的一員。」 「我也是。」我說道,然後我們就睡著了,他冰涼的皮膚緊貼著我,就像沙子一樣。那感觸並不讓人感到激動或滿足,仿佛只為表達什麼。在睡夢中,我們又融為一體,我聽見了赫姆特本真的聲音,並意識到我也愛他。 我可以永遠留在舒瓦茲,我想留在這裡,而他們也希望我留在這裡。我很快學會了他們的技巧,他們也治癒了我的完全再生體質。我的軀體不再畸形生長,卻仍有些不同尋常。大腦中有一個區域是用於和石頭對話的,自我學會使用這個區域後,身體就開始開發這個區域,讓它繼續成長,讓腦後和頭頂部分的顱骨微微擴張了一點,以容納新長出來的部分。而最後,那名舒瓦茲的代言人對我說:「現在你已經超越我們了。」 我很驚訝:「你們所能做的事情遠超我的想像。」 「那是集合眾人之力才能做到的。」他說,「單個時,我們都不如你。」 「那就把你們的身體改造成和我一樣啊。」 「碳鏈中有些地方,我們也無法完全弄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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