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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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網能下到多遠的地方?而我又向下爬了多遠距離了?如果我把網完全展開了,並順著它一路降到了網的末端,卻發現自己和地面之間仍有一百英尺時又當如何呢? 這網非常長,當我抵達第七個捆縛點時,那些守衛似乎已經等在網末端的平臺上了,正等著我重新落入他們的掌心。我吃力地在網上掉轉方向,臉朝外向下爬。這很困難,但至少能保證讓我不至於被人悄無聲息地摸上來捅一刀子。幸好我及時調整了姿勢,因為沒過多久,我就感到網開始震動。那震動不是從我身後的什麼地方傳來的。如果他們跟著從網上面爬下來的話,我早就該感到了。所以,他們一定是從前面的什麼地方爬上來的。 我一路向前走,割開繩索上的結。到下一個節點時,我決心不再順著網爬下去,於是,我開始割網本身,網線很容易就被割斷了,甚至可以一口氣割開五六股,但捆在一起的網上共有幾百道這樣的網線。我全神貫注地割著網線,甚至沒有意識到我的敵人已經爬到了近旁。 他沒有去割繩結,所以他身下的網線仍然厚而密集。而我身下和身後的網線則已被割開,讓我落腳處的網線更纖細易抖。我已經割開了一半繩索,但他手裡抓著刀子,於是,我決定在繼續割繩索前先幹掉他。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戰鬥。如果是在平穩的地面上,或者哪怕是一個平穩的高臺上,我都可以輕鬆幹掉他。可現在我遠離地面,孤懸於空中,只有些許暗淡的月光隱約照亮身周的黑暗,而此前為逃脫禁錮而留下的傷口還在隱隱抽痛,大量失血又讓我虛弱不堪。更糟的是,穆勒一族最大的優勢就是在戰鬥中無懼受傷,可現在高高掛在網上,受到重傷可能讓我鬆開繩索掉下去,直墜到地面上。從這個高度掉下去,自愈的能力大概就派不上多大用場了。 最糟的是,那名士兵顯然並沒想過要活捉我,他們大概覺得已不用審訊,只要見到我的屍體就足夠了。如果不是捕鳥網的頂端伸手可及,這場短暫的戰鬥可能在他把刀子捅進我小腹時就結束了。他揮刀在我的肚子上捅進捅出,那疼痛讓我忍不住呻吟出聲。穆勒人可以忍受一兩次這樣的傷痛,但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站在那兒任由敵人開腸破肚。我向下揮動刀子割開了他的手臂,可沒一會兒他又伸手向上揮刀割開我的肚腸。很顯然這場用我肝腸寸斷的交易換他手臂上幾道傷痕的生意很快就會以我直墜地面告終。因此,我把目標轉向了剛割開的網,痛苦和絕望給了我更強的力量,又或者讓我狂熱地忽視了時間。那網很快就承受不住重量,朝兩面裂開,我的敵人發出一聲驚恐的吼叫,向下墜去,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我,孤獨地掛在網上。 剩下的距離已一覽無餘,我用手指和腳尖抓著網上的孔隙向下降去。冷風從被割開的腹部灌了進來,什麼又黏又濕的東西擦著膝蓋蕩來蕩去。過了一陣,我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腸子,從破口處耷拉了下來。 掩飾性別已經毫無意義,於是我割開肩上的黑袍,以免衣物掛在網上,我就這麼赤身裸體,渾身麻木地沿著網繼續向下攀爬。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斷了腿的蜘蛛,艱難地爬在它殘破的網上。不止一次網繩滑了開來,讓我不得不去抓緊另一個握手處,手指和腳趾更不時地被網線割裂。 就這樣爬了許久,我腳下終於空無一物了。 我已經爬到了網的末端,下面就是一片虛空。 還有多高?五十釐米?或者兩百英尺?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多高的地方開始向下爬,又到底爬了多遠。因為我割開了網,所以我現在懸掛著的位置,應該比它原本的底端位置更低。地面可能就在我腳下一步之遙的地方。 但我還有什麼選擇呢?我已經虛弱不堪,腹部傷口大開,腸子在外面晃蕩,血還不時地從肚子上破爛不堪的傷口中湧出,我沒法再往上爬回去,也不能繼續這樣掛在半空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鬆開手,掉下去。如果網離地面足夠近,我或許只會斷幾根骨頭,還有機會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並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直至傷口癒合;如果網離地面還很遠,早上時,他們就會在地上找到我。哪怕我繼續掛在這裡,最後也脫不了摔死在地面上的結局。 當我還掛在網上,猶豫著不知是否該放手一搏時,網開始裂開。對這輕巧得幾乎看不見的捕鳥網來說,我已重到讓它無法承受了,更何況此前我還毫不留情地割開了好幾段繩索。我聽到鎖扣脫開發出的「砰砰」的輕響,然後就這麼直直地墜入身下的虛空中,手裡仍抓著幾根再無牽掛的網線。 我覺得自己墜落了好一陣子,又仿佛只是一瞬。因為看不見地面,我甚至無法在落地前改變姿勢以自我保護,就這麼背朝下,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這一記狠撞幾乎把我肺裡的空氣全擠了出來。因為我還抓著網線不放,跟著我墜下的網線也糾纏在一起,在我身上堆成一團。 但我還活著。 我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幾乎想就此昏睡過去,但又不得不保持清醒,只敢稍微躺一會兒。既然已活著落到納庫麥森林的底部,我便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去,不然,此前承受的種種痛苦就毫無價值了。那些納庫麥人還要多久才能用繩梯下到樹底?下到樹底後,他們又要多久才能到這裡找到我?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於是便掙扎著從網下面鑽了出來。 可能有一小段腸子被我留在了網線上,而剩下的部分則被我塞進腹中。每當我蹣跚著前行,它們還會從傷口處探出頭來。我只能用手捂住傷口,才讓它們不至於漏出來。我踉蹌著朝海的方向走,一面暗自希望自己模糊的意識還能找到正確的方向。 儘管我的意識並不很清醒,但我還記得儘量隱藏一下行蹤。我找到了一條小河。儘管冷水灑在傷口上的感覺就像挨了一棍子,但我還是停了一小會兒來清洗傷口,然後沿著小河向下游走去。時不時地,我會喝點涼水提提神,直到喝下去的涼水下到了被割斷的肚腸,那感覺讓我再沒喝過一口水。 河水流湧的聲音漸變成陣陣轟鳴,而我卻仍麻木地前行,直至一腳踩空,猛然跌落,這才意識到河流在這裡變成了瀑布。我差一點在這裡失去意識,如果不是瀑布下的水流變緩,我甚至可能就此沉入水底溺亡。我只能盡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浮在水面上,過了好一陣子才被水流推至岸邊。從空中墜落時還緊握在手中的刀子也掉進了水裡,但那一刻我已顧不了那麼多,就在河岸的這一側沉沉睡去,絲毫不顧在這光禿禿的河岸上自己會有多顯眼。 我醒來時,周圍已經亮了起來,穿過重重的樹葉阻隔後,陽光也昏暗了許多。這一次我掙扎著把自己塞進了一叢灌木裡,至少讓自己沒那麼輕易被人從高處發現。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我只覺得喉嚨幹得冒煙。儘管還記得上次喝水後腹中的劇痛,但又清楚如果想讓身上的傷口痊癒,就必須喝點水。我一路拖著腸子,爬到河邊,捧了幾口岸邊的泥水喝下。這一次,喝下去的水不再令我疼痛難忍,顯然身體正在從那慘烈的傷勢中恢復過來,並在體內建立起某種閉合的循環,讓我喝下去的水能被身體吸收。這循環似乎繞開了我仍斷成兩截拖在身體外的腸子,而我又累得沒空把它們清洗乾淨再塞回肚子裡去。 下一次醒來時,太陽又已升起。這一次,我聽到了河對岸傳來的說話聲、呼喊聲和腳步聲。納庫麥人在大樹上步履穩健,一聲不發,卻顯然不熟悉如何辨認地面上的腳印和痕跡,不然他們應該很快就能順著昨晚我喝水時留下的痕跡,找到我藏身的地方。我靜靜地藏在灌木中一動不動,等到追蹤者的聲音消失不見了,才閉上眼睛睡了過去。當晚我又爬到河邊喝水。這一次在體外晃蕩的腸子好像變大變沉了,但我只以為是自己過於疲倦,就這麼鑽回灌木,又睡了過去。 水不乾淨。第二天早上,我就開始嘔吐,甚至嘔出了血。我沒有睜開眼,只在痛苦和恐懼中輾轉反側,生怕自己高燒不退,乃至神志不清。這會把我再次送到納庫麥人的刀子下面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高燒和神志不清中過了多少天。哪怕略微恢復了一些體力,也只能暈頭轉向,步履蹣跚地往森林邊緣挪幾步路,根本顧不上隱匿形跡。納庫麥人的傲慢和無知救了我一命,也可能是我一直在晚上走的關係,要不就是他們放棄了追查。我不確定,就只是沿著溪流一路向下游走,看到水清的地方,就跪下來喝兩口。周身的巨樹和灌木看起來都只是一片模糊的褐色影子,而太陽只是偶爾會出現在頭頂的綠葉縫隙間的光斑。我對周圍,乃至自己身上正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就只這麼一路前行。 我夢見自己並非孤身一人,仿佛有人和我一同前行。我對他低聲說話,將我腦中的一切知識解釋給他聽。我夢見自己懷中抱著一個小孩,我夢見自己成為一個父親,但不是我父親那樣的父親。我不會因為我最親愛的兒子被不可知的厄運纏上,就剝奪他的繼承權,過去不會,將來也不會。我就這樣夢著,直至有一天,我試著把懷中的孩子放下,俯身去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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