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二八


  但那孩子卻不肯離開我的懷抱。當我終於使出力氣想把那孩子推開時,我才發現鳥兒在鳴叫,太陽高懸,汗水正順著我的下巴滴落,我並沒有在睡覺,更沒有在做夢。

  那個男孩正在啜泣。

  他是真的。

  我記起來那男孩如何因饑餓而哭號,我記起來自己如何在瘋狂中邊走邊為他哼唱歌謠,我們如何蜷在一起睡覺。那一切歷歷在目,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從何而來。

  但我很快就弄明白了。他與我腰部的血肉緊密相連,腸子連著腸子。他的生長所需的養料想必也從我的身體中來。當我站直身體時,他的雙腳就在離地一尺的地方晃悠著,而他的上半身則比我稍短,我低頭去看他的眼睛,立刻意識到那正是我自己的眼睛。

  我是完全再生體,受到的任何傷勢都能痊癒。當半數內臟被切成碎片甚至流出體外,只有些許血管還連在上面時,我的身體無法判斷怎樣才算是痊癒,要治療哪一部分才算痊癒。所以我的兩部分身體都開始再生。於是掛在我肚子上,和我對望的這個也是我。他正對著我微笑,像一個茫然無知而又滿懷善意的小孩子一樣。

  不,不是孩子。他成長得很快,下頜和嘴唇邊都長出了薄薄的鬍鬚,昭示著他的青春期即將到來。他很瘦,肋骨幾乎要凸出到身體外面了。我也一樣瘦骨嶙峋,因為身體得不到足夠的養料,又要供養一個全新的生命,就從肌肉裡搜刮出養料供給他,並還在持續不斷地奪取著更多養料試圖讓兩個身軀均衡發育。

  我可不要什麼均衡發育。

  我仍清楚地記得再生圈裡那個掙扎著走向食槽的怪物,我想像著自己也置身其中,等著被收割。長在我身上的可不是額外的腦袋,而是一整個新的身體。當他們把我送至刀下,把兩個軀體分開時,哪個才是我?他們又要把哪個送去交易,換成鋼鐵?

  現在,我仍能分辨出哪個才是真正的蘭尼克·穆勒。我還有胸部,肩膀上還有一隻細弱的胳膊正待長成,那胳膊上的手指已經可以蜷曲,甚至握成拳。我從納庫麥的監獄逃脫後,它就再未生長,仿佛身體仍分得清優先級,知道先治療我腹部的傷口和受損的內臟。幹得真棒。

  那個新的我活著嗎?是人嗎?有生命嗎?有智慧嗎?我不想問。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和另一個我就這麼連在一起活下去。

  我赤身裸體,更沒有刀子。但連接著我和他的,不過是脆弱的器官組織,細密的血管,讓他得以掠奪養料,並就此存活。

  它。應該說它。如果我讓它變成了他,接下來就會把他當成我,甚至沒法再把我當成我。

  它的頭髮和我的一模一樣,甚至帶著同樣的捲曲,一樣的細軟而厚密。我揪住那頭髮,試圖把它推開。行不通。但它不能留下來。哪怕它就是我,一個一模一樣的我。或者說,和幾個月前的我一模一樣。那時我還未長出女性的器官,還沒有變成別人眼中的「女人」。

  沒有武器,我只能找了塊尖利的石頭來執行「手術」。手術痛苦而肮髒,當我用石片猛擊連接兩人的血管和組織時,它醒了過來,哭泣著,無力地試圖阻止我,但它卻沒有說話。

  血管斷裂,皮膚綻開,血湧了出來,而我全然不顧,只拼命想把它撕下來,奪回自我,奪回我的身體。

  我們終於分了開來。儘管身體因哺育了它而無比衰弱,但我仍奮力舉起石頭狠砸它的腦袋。不,是「他」的腦袋。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它不再哭泣。而我則因為力竭而涕淚橫流,又或者是因為親手殺死了「自己」而淚流不止。腦漿從「他」破裂的顱骨中流了出來。我丟下石頭,逃進了森林中。

  我把能找到的一切食物都塞進嘴裡,想恢複點力量。我沒有再看到任何追蹤者,納庫麥人大概在很久之前就已放棄了追蹤,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會就這麼放過我。如果再落入他們掌中,我定然保不住性命。我只能繼續尋路逃亡,但眼下正置身于納庫麥的首都,往別的方向走,都只能讓我更深入這個國度。幸而還有一條路可以讓我逃出生天。我面朝太陽的位置,找准了指向西北方的路徑,朝那個方向一路走去。

  我已筋疲力盡,連這尋常的旅行都變得無比困難,但至少神志還清醒。我每天緩步慢行,跟著溪水匯入河流,一步步走向大海。

  河口處總有納庫麥的城市,但那些城市都建在樹上,只有幾座簡陋的房子搭建在碼頭旁。他們並不擅長利用水流,不像我們穆勒人。我不禁想起從穆勒的斯利夫航行出海的巨型船隊,它裝載著數千人的部隊,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征服了亨廷頓。納庫麥人不會建立起這樣的船隊。但從其他地方來的船隻會在這裡停靠,而這些船隻是我逃離納庫麥的唯一希望。只有逃出去,我才能把有關納庫麥人交易物的消息傳給父親。

  我一直等到了晚上,然後從納庫麥的城市下方走向大海。我在森林邊緣處停下,然後背對碼頭沿著海岸線走了幾公里。我時常看見有船隻從港口出發入海,如果不是體力衰退,無法像以前那樣游泳的話,或許我就能爬上一艘這樣的船逃離納庫麥。

  但現在,我只能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睡覺。

  我在半夜猛然醒來,氣喘吁吁渾身是汗。我夢見了另一個我。不,它不是我。在森林裡,我親手殺了它。我夢見那個它長大成人,並要來殺死我,我和它握緊了手上的刀子,再把刀深深捅進對方的心臟。接著我就從這個噩夢中醒了過來。

  我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在夢中發出的喊叫聲,還是遠處什麼人的叫喊打破了噩夢。於是我從藏身處探頭向海面張望,看見一艘船正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擦過,那聲音是一名正在收帆的水手在叫喊。

  那艘船停入港口,並在那兒停了兩天,我開始盤算等它再出航時,該怎麼引起那些水手的注意,而又不讓納庫麥人發現我的存在。

  我找到了一根半腐爛的樹枝,把它丟進水裡試了下。它還浮得起來,哪怕因為虛弱無法在海上游出多遠,但我好歹還能抱著這樹枝漂浮在水面上。但我看見那艘船已離港,向西北方前進,朝我而來。我沖入水中,穿過拍向岸邊的浪花,游至平靜的海面上。水很冷,我只能抱緊樹枝瑟瑟發抖。

  船上響起水手的喊叫聲:「有人落海了,有人落海了!」

  我舉起手向他們揮舞。

  很快,我就被人從水中救至小船上,披著毯子,顫抖著看小船加速劃向帆船。

  「謝謝你們。」我說。

  一名槳手笑了起來,但那笑容中藏著某種莫名的意味,而後舵手說道:「沒什麼,等我們見了船長再說。」

  「你們從哪個國家來?」

  他們看起來並不想回答,同時也讓我懷疑他們是否聽懂了我的問題。

  「哪個家族?你們是哪個家族出身?」

  舵手勉強道:「星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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