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討論到此為止。什麼詭計都行不通了,我必須立刻拋開一直相信的謊言,直面事實。儘管如此,我還是跟霍瑪諾斯說身上很髒,需要洗浴,就這樣盡可能地拖延了一下。但洗澡時,我還是努力不去看自己映在鏡子裡的身體。一個人獨處時,我總是不去看鏡子,要麼把鏡子轉開,要麼把衣服掛在鏡子上。而此前我和其他愛慕虛榮的男孩一樣,總在身邊掛滿了鏡子。是的,這證明我知道,卻一直裝作不知道。

  可眼下,再也沒什麼可逃避的了。這裡是霍瑪諾斯的無菌手術室。到處是鋒利的鋼制手術刀和染滿血漬的床。戰場上受傷的士兵就在這些床上挖出帶著倒鉤的箭矢,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就在這裡切除身體上長出的額外部件。

  我站在鏡子前,霍瑪諾斯站在身後,兩手伸至我胸前,罩住那對豐滿的隆起物,上下掂量著。我不得不盯著鏡中的自己,一面想著這絕不是我,一面感受著來自他人實實在在地作用在我身上的撫觸。而我竟興奮了起來,不,霍瑪諾斯查驗牲口般唐突而冷靜的撫摸只會讓我覺得怪怪的。但呈現在我眼前的景象,那對豐滿乳房被人滿不在乎地揉圓按扁的樣子,好像一出活色生香的春宮戲。瞧,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接受這是我的身體,還沒有接受這事實。

  「你為什麼沒有立刻來找我?」霍瑪諾斯的語氣聽上去竟像是有點傷心。

  「為什麼?以前我長出過各種各樣的器官,也沒來找你啊。」

  他搖了搖頭:「你不是蠢貨,蘭尼克·穆勒。」

  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只覺得一陣恐懼。「穆勒」這兩個字讓我感到無比恐懼——並不因為它是我的姓,而是因為我將很快失去這個姓氏。

  「哪怕是穆勒家族也會發生這種事,蘭尼克。每隔幾代就會發生。沒人能倖免。」

  「只是青春期而已。」我反駁道,還暗自希望他會接受這理由。

  他悲傷地看著我,目光竟似含著些許善意。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他說道,但顯然對此並不抱希望,「希望檢查時,能發現你確實是好好的。」

  「沒必要檢……」

  「現在就檢查,蘭尼克。」他說,「穆勒之主要我在一小時內給他答覆。」

  父親發佈什麼命令,我就執行什麼。於是我躺在手術臺上,強令自己放鬆身軀,哪怕手術刀正毫不留情地切入我腹部。比這更劇烈的疼痛我都忍過來了——被木制訓練用劍在身上割開參差不齊的傷口,或者箭矢從我的太陽穴射入再帶著眼球飛出去。但這次不一樣,不是疼痛,或者說不只是疼痛——因為自孩提時代起,我第一次感到疼痛和恐懼一併在體內燃燒。我想起了那些普通人,他們在戰場上因為受傷而陷入恐慌,失去了勇氣,然後在穆勒人的劍下變成碎肉時,也是這樣嗎?

  霍瑪諾斯檢查完,縫起傷口。輕微的眩暈感和刺痛酸癢讓我知道身體已經開始自愈——傷口齊整,不用一小時就能痊癒。至於結果,我甚至不用去問他,他低垂的雙肩、緊繃的臉已經告訴我結果了。他竭力想把壞消息藏在冰冷的表情後面,但卻失敗了。

  「割掉不就行了?」我開玩笑道。

  可他並沒有笑:「那可是卵巢,蘭尼克。哪怕我把它們連同子宮一同摘除,但過不了多久還會再長出來。」他看著我,臉上帶著那種男人踏上戰場面對敵人時的決絕表情:「你是個完全再生體。它們會沒完沒了地長出來的。」

  這就是了。完全再生體。我變成了這玩意兒,就像我那漂亮的表妹瓦琳斯一樣。她得知消息後就瘋了。那時她身上已經長出了男性生殖器,一副不男不女的怪物模樣。她就用那個新玩意兒對著所有靠近的人撒尿。

  完全再生體,完生體。我對她避而遠之,所有人都對她避而遠之。甚至從那以後就沒人再提過她的名字。一開始,她只是不再是人了,然後她似乎從來都不是人,最後她就像是從沒存在過一樣。

  青春期結束時,大多數穆勒人都會穩定在他們成年的體型下,不再瘋狂長出新肢體,而是丟了什麼才長什麼。但也有那麼一小部分人沒能這樣穩定下來,仿佛青春期永無止境,身上永遠會隨機長出點什麼來。於是,軀體忘記了自身應有的姿態,它覺得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受到傷害,自始至終需要再生,仿佛身上永遠少了點什麼,於是就不停長出新的肢體。

  這是最糟的死法,因為你根本死不了。你不再活著,而他們又拒絕讓你去死。

  「這樣吧,霍瑪諾斯,」我說道,「你可以說我死了。」

  「抱歉,」他應道,「我必須立刻告訴你的父親。」

  於是他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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