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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不對。不管娜溫妮阿有什麼別的毛病,她的頭腦清醒得很。」

  「媽媽是頭強驢子。」

  他大笑起來,往草地上一躺。「跟我說說她怎麼個強法。」

  「我給你列出來。首先:她不同意對德斯科拉達作任何研究。三十四年前。德斯科拉達瘟疫幾乎徹底毀了這個殖民地。我的外祖父母加斯托和西達只是阻止了瘟疫擴散,德斯科拉達病原體仍然存在。我們必須服用一種藥,像補充維他命一樣,這樣才能防止瘟疫捲土重來。這些他們都告訴過你,對嗎?只要你來過這兒,你就得終身服用那種藥,哪怕你離開這裡也一樣。」

  「這些我知道,是這樣。」

  「她不讓我研究德斯科拉達病原體,連沾都不讓我沾這個課題。反正有關資料都鎖死在那些文檔裡。她把加斯托和西達發現的德斯科拉達的情況全都鎖起來了。一切資料。」

  代言人的眼睛眯縫起來。「這麼說,你母親是有點強。還有呢?」

  「不止有點強。不管德斯科拉達病原體是什麼,它有能力在人類殖民盧西塔尼亞十年時間後便寄生在人體內。僅僅十年呀!它能適應人體一次,就能適應第二次。」

  「也許她不這麼看。」

  「也許我應該有權自己得出結論。」

  他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膝頭,讓她平靜下來:「我的想法跟你一樣。繼續說,她還有什麼強的地方?」

  「這是我想說的第二點:她不同意作任何理論推演。不作分類研究,不開發進化模型。這些工作只要我想做,她就說我顯然閑得沒事幹,於是增加我的工作量,真到壓得我認輸放棄為止。」

  「我想,你肯定沒有認輸放棄。」

  「這才是外星生物學家的真正事業。哦,她發明了新品種馬鈴薯,能夠最大限度吸取當地土壤的養分——好;開發出新的莧屬植物,只需十英畝耕地就能滿足殖民地人民營養上的需求——太棒了。但這一切只不過是擺弄擺弄植物分子而已。」

  「只有這樣殖民地才能生存呀。」

  「但我們根本沒有瞭解任何情況。就像在海面游泳,你很自在,能游來遊去一段距離,但你卻不知道水下有沒有鯊魚!我們周圍也許到處是鯊魚,她卻不想弄清楚。」

  「還有沒有第三點?」

  「她不願意和外星人類學家交換任何信息。不來往,不接觸。完了。這是地地道道的發瘋。我們不能離開這塊圈起來的地方,也就是說,我們連棵可供研究的樹都找不到。對這顆行星蔔的動植物,我們只知道碰巧被圈進來的這點東西:一群卡布托、一點卡匹姆草、河邊這個小小的生態環境。就這些。對森林裡的動植物,我們一無所知。跟外星人類學家根本不交換信息。我們什麼都不告訴他們,他們送來的數據資料,我們連文件都不打開,一刪了之。她好像在我們周圍築起一道牆,隔絕交流,什麼都出不去,什麼都進不來。」

  「也許她有自己的理由。」

  「她當然有自己的理由。每個瘋子都有自己的理由。只說一件事,她恨利波,恨透了他。甚至不准米羅提到他,不准我,但跟他的孩子們一塊兒玩。希娜和我多少年都是最好的朋友,可她從不允許我放學後到她家去,也不准她到我們家來。米羅當了利波的學徒之後,她整整一年不跟他說話,飯桌邊也不設他的位子。」

  她看出代言人懷疑她的話,認為她誇大其辭。

  「我一點也設誇張,整整一年。他當上利波的學徒後第一次去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那天,回家後她不跟他說話,一句話都沒有。他坐下來準備吃晚飯時,她當著他的面撤走了他的盤子,就那樣,餐具一收,跟他不在場一樣。晚餐時他就坐在那兒,瞪著她,後來父親發火了,說他太沒禮貌,讓他滾出家門。」

  「他又是怎麼做的?出去了?」

  「不,你不瞭解米羅。」埃拉苦澀地笑了一聲,「他不爭執,但也不屈服。不管父親怎麼罵他,他從不還嘴。從不!我一輩子從沒見過他跟別人對罵。母親也——嗯,他每天離開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後照樣回家,在飯桌上擺著餐具的位子上坐下來。母親也每晚收走餐具,他就坐在那兒,直到父親發話讓他出去。一個星期之後,一到母親伸手去拿他的餐具時他就沖米羅大吼大叫。他喜歡這樣,那個混蛋,他覺得這件事簡直棒極了。他一直恨米羅,現在母親終於站到他這邊來了。」

  「最後是誰認輸了?」

  「誰都沒認輸。」埃拉望著河水,知道她說的事多麼殘酷。在陌生人面前說出家裡的醜事讓她覺得很羞愧。但他不算陌生人,對嗎?有了他,科尤拉又開始說話了,奧爾拉多也開始關心起周圍的事情來了,格雷戈也正常多了——雖說時間不長。他不算陌生人。

  「這事最後怎麼收場的?」代言人問。

  「豬仔們殺死利波後才收場。母親就有那麼恨那個人——他一死,母親就原諒了自己的兒子,以此慶祝。那天晚上米羅很晚才回家,我們已經吃過飯了。真是個恐怖的晚上,大家都害怕極了。豬仔們簡直太嚇人了,大家又是那麼喜愛利波。當然,除了我母親。母親在家裡等著米羅。他回來後走進廚房,坐在桌邊,母親拿出餐盤放在他面前,給他盛上吃的。一句話都沒有,好像過去一年時間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我半夜被驚醒了,聽見米羅在浴室裡砸東西、哭。我想沒有其他人聽到,我也沒去找他,因為我覺得他不想讓任何人聽到他在哭。現在想來,當時我真該過去,可我實在太害怕了。」

  代言人點點頭。

  「我當時真應該到他身邊去。」埃拉又說了一遍。

  「是的。」代言人道,「你應該去。」

  埃拉忽然覺得自己心裡發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代言人同意她的話,認為她那晚上沒去米羅身邊是個錯誤。她知道他說得對,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就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創傷被撫平了,好像簡簡單單一句話便洗清了她的痛苦。這是她第一次認識到語言的力量。與懺悔、贖罪和得到救贖不同,代言人所做的和神父不一樣。他只讓她說出自己的經歷,再讓她認識到現在的自己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她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改變了她,現在她已經幡然悔悟,再也不會重犯同樣的錯誤。她已經變了,不再像過去那麼害怕,成了一個更富於同情心的人。

  如果我不再是過去那個被哥哥的痛哭嚇得心驚膽戰、不敢過去安慰他的小女孩,我又是什麼人?流過圍欄下的格柵的河水沒有回答她。也許今天她還不能解開這個謎團:她是誰?現在,只需要知道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人,這就足夠了。

  代言人仍舊躺在草地上,看著西天的烏雲。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埃拉說,「告訴你那些鎖死的文檔裡有什麼:德斯科托達的資料。我只知道這麼多。」

  「不。」

  「是真的,我發誓。」

  「你是說你事事完全聽你母親吩咐囉?她要你別作任何理論推演,你就乖乖關上腦子,照她說的做?」

  埃拉咯略咯笑了。「她以為我聽了她的。」

  「可你沒有。」

  「我是個科學家,就算她不是,可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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