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五一


  來到山頂後,敵意出現了。這裡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坪和花園,平平展展,打理得無可挑剔,碾碎的礦渣鋪成的小徑纖塵不起。這就是教會的世界,安德心想,一切都整整齊齊各安其位,不容半根雜草生長。他發現周圍的人都很注意他,這些人的服色與教師不同,或黑色,或橘紅色。是牧師和執事,神色都不友善,傲慢之中充滿敵意。我來這裡到底給你們帶來了什麼損失?安德不出聲地問道。但他也知道,他們對他的憎恨並非全無根據。他是精心照料的花園中長出的野草,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的秩序便可能遭到破壞,不用說還會有許多嬌滴滴的鮮化被他連根拔起,被他吸走靈魂。

  簡高高興興地在他耳朵裡嘮叨著,想逗出他的話。安德不上她這個當。不能讓牧師們發現他的嘴唇在動,教會裡很多人痛恨植入式電腦,認為這是對人體的褻瀆,企圖修改上帝完美的造物。

  「這個殖民地到底養得起多少牧師?安德?」簡裝模作樣發出讚歎。

  安德很想罵她一句:裝什麼蒜,這個數字難道你還不知道?她喜歡在他不方便講話的時候問他些讓人惱火的問題,這是她的一個找樂子的方法。有時她甚至故意讓別人知道她在他耳朵裡講話。

  「好一夥什麼都不做的雄蜂,連繁殖後代的事都不做。按照進化原則,不繁殖後代的種群註定滅絕,對嗎?」

  其實,在這樣一個社會裡,牧師承擔了許多管理工作和公眾事務,這些她知道得很清楚。

  安德沒搭理,只在心裡反駁:如果不是教會,其他諸如政府、商會、行會等團體便會被迫擴張,成為社會中的保守力量,維繫著社會,使它不至於驟然間發生劇變,分崩離析。如果沒有一種正統力量作為社會的核心,社會必將解體。具有權威的正統力量總會讓人惱火。但對社會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華倫蒂在她的著作中不是闡述過這個道理嗎?她把僧侶階層比作脊椎動物的骨架——

  簡當即引述這段著作,只為向他表明她知道他會提出什麼反對理由。為了氣氣他,她還換用華倫蒂自己的聲音。這種聲音顯然是她專門儲存、特意用來惹他生氣的。

  「骨架是僵硬的,單看骨架的話,它們沒有生氣,像石頭一樣僵冷。但骨架支撐著身體的其他部分。以此為基礎,身體其他部分才獲得了生機勃勃的靈活性。」

  華倫蒂的聲音深深刺傷了安德,他沒想到自己竟會這麼難過,簡當然更沒有想到。他的腳步饅下來。安德明白了,正是因為身邊沒有華倫蒂,他才會對牧師們的敵意如此敏感。從前他曾經在加爾文教派的老巢與信徒們直面相抗,在信徒的怒火前毫無懼色,在京都,日本神道教的狂熱分子在他的窗前叫囂著要殺死他。那些時候,都有華倫蒂在他身邊,在同一座城市罩,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感受著同樣的氣候。他出發時她會鼓勵他,交鋒回來,她會安慰他。那些時候,即使他一敗塗地也不會毫無意義,其中也會包含勝利的影子。這些都歸功於她。我離開她才僅僅十天,可是現在,我已經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個重大的損失。

  「我想應該向左走。」簡說。感謝上帝,她換回了自己的聲音,「修會在西面的山坡,它的正下方就是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

  他走過中學,在這裡學習高級科學課程的學生年齡都超過了十二歲。來到下面的修會時,安德不禁笑了。教堂與修會的建築真是太不一樣了。崇尚簡樸,不事奢華,對於教會來說,這種態度已經跡近挑釁。難怪各地教會都不喜歡修會。連修會的花園都有一股放肆勁兒:到處是雜草,草坪也沒修剪。只有菜園子拾掇得整整齊齊。

  和其他地方的修會一樣,這裡的會長自然也叫堂·克裡斯托。如果會長是女性,名字一定是堂娜·克裡斯蒂。這裡只有一所小學、一所中學,規模都不大,修會於是只設一名校長。這倒是簡潔可喜:丈夫主持修會,妻子管理學校,所有事務,一段婚姻便處理得利利索索。從聖靈之子修會成立之初,安德便對它的創辦人聖安吉羅說,把修會會長和學校女校長分別稱為「基督先生」和「基督女士」,這不是謙遜,而是一種極度的高傲:名稱便高居信徒之上。聖安吉羅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因為這正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他是個生性高傲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①如前文所注,克裡斯托和克裡斯蒂都是基督名字的變體,修會套長均以此為名,是表示對耶穌基督的號仰;小說中,堂-克裡斯托和堂娜·克裡斯蒂的名稱很複雜。除這個名字外,他們還有套名、奉名、職名(如國內的主任、校長等稱呼)。

  堂·克裡斯托沒有等在辦公室裡,而是走進院子裡迎接他。這是修會的規定:為他人著想,寧肯自己不方便。

  「代言人安德魯。」他招呼道。

  「堂·塞費羅。」安德道。

  塞費羅是修會會長的職名,意為收割者。學校校長則稱為阿拉多納(娜),即耕耘者,當老師的教友是塞米多拉,播種者。

  這位塞費羅笑了,他注意到安德沒稱自己最常見的名字堂·克裡斯托。他知道,一般人都對稱呼教友的會名職名覺得很不習慣。聖安吉羅說過,「當人們稱呼你們的職名時,他們便是認可你是一個稱職的基督徒;當人們稱呼你們的本名時,你們便當留心,反省自己是否德行有虧。」他雙手放在安德肩上,笑道:「你說得對,我是塞費羅,收割者。可你對我們來說又是什麼人呢?在我們田地裡散佈雜草種子的人?」

  「算是一場病蟲害吧。」

  「那麼你可要小心了,我們這些莊稼人侍奉的上帝會用天火燒死你的。」

  「我知道:永劫只有一步之遙,而且絕無得到救贖的機會。」

  「救贖是牧師的事,我們這砦教書匠只負責頭腦。你來了我很高興。」

  「謝謝你的邀請。盧西塔尼亞簡直找不到人願意和我說話,我只好用最笨的大棒政策了。」

  塞費羅明白了,眼前這個代言人知道修會的邀請來自他的威脅。阿邁兄弟決心讓對話走上愉快的路子。「請吧。你真的認識聖安吉羅?是你替他代言的?」

  安德朝院牆上蔓生的野草比劃了一下。「他一定喜歡你園子的這種天然風格,那時他常常惹得紅衣主教阿奎那生氣。我敢說,看到你這個糟糕的院子,佩雷格裡諾主教的鼻子一準會氣歪。」

  堂·克裡斯托擠擠眼,「你對我們的機密知道得太多了。如果我們幫你找到你需要的答案,你會不會拍馬就走,留下我們過自己的太平日子?」

  「這種希望總是有的。自從當上代言人後,我住得最久的地方就是特隆海姆的雷克雅未克,一年半。」

  「希望你在這裡也能繼續保持這種不拖泥帶水的作風。這個要求不是為我,而是為了安撫那些長袍質地比我貴重的人士的心靈。」

  為了安撫主教大人的心靈,安德只能作出一個保證。「我只能這麼說。一旦我找到一個可以安頓下來的地方,我就會放棄代言人的身份,成為一個勤勤懇懇的公民。」

  「如果你所說的地方是這裡,那就是說,你必須改變信仰成為天主教徒。」

  「聖安吉羅多年前就讓我作出了承諾,如果我要信仰什麼宗教,一定要入他這一門。」

  「我怎麼覺得這種做法不像出自真心的信仰?」

  「因為我的確沒有什麼宗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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