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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最南端的城市


  我們圍著方形的餐桌,用不銹鋼勺子攪拌羼有牛奶和糖塊的咖啡,把果醬和黃油抹在麵包塊上,享用著山毛櫸旅館提供的免費早餐。在這裡住了幾大,早餐幾乎是一模一樣,我開始懷念家裡的油條豆漿了。
  這天,我卻有點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地瞟著餐廳的大玻璃窗外。那裡,著名的比格爾水道倒映著火地島巍巍雪峰的倩影,酷似一幅西洋油畫,寧靜極了,美麗極了,使人百看不厭。天氣很晴朗,絢麗的霞光在對面銀光耀眼的峰巔抹上淡淡的玫瑰色,好似少女臉上的紅暈。
  誰也沒有開口,大家都在默默用餐,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都在默默地期待著一個重大時刻的到來。
  幾天之前,我們乘坐阿根廷航空公司的班機,從布宜諾斯艾利斯飛往烏斯懷亞,這是南美洲大陸最南端火地島上一個風光秀麗的海港,據稱是地球最南端的城市。烏斯懷亞的海濱碼頭附近,有個很小的城市博物館,名稱便是「世界的末端博物館」。世界的末端,和漢語裡的「無涯海角」完全是一個意思,我們這回確實是來到天涯海角了。
  烏斯懷亞,據稱在印第安語中是「觀賞落日的海灣」之意,也有另一種說法,意思是「深入西部的港口」,但我以為前一種說法更為貼切。這是一個背山臨海、環境幽靜、富有南美情調的小城。南面是連接大西洋與太平洋的一道海峽比格爾水道。在我們到來前的一個月,阿根廷和智利兩國剛剛結束歷時百年的領土爭端。這是兩國代表經過5年艱苦的談判所取得的成果。根據兩國外長1984年11月29日在梵蒂岡簽署的《和平友好條約》,位於火地島南端比格爾水道東口的皮克頓島、倫諾克斯島和努埃瓦島的主權,以及三島以東3海裡領海權歸智利所有,阿根廷在這一地區享有航行權和捕魚權,並享有對麥哲倫海峽東部海域的主權。雙方在南部海域以合恩角子午線為界線劃分主權範圍,東側歸阿根廷,西側屬智利。因此,我們眺望窗外比格爾水道迤南的巍巍群山,視線早已越過國界,跑向智利去了。不過,我所感興趣的是,一百多年以前,偉大的英國生物學家查理·達爾文乘「比格爾號」巡洋艦作環球旅行時,於1832年和1833年間考察了火地島。這條溝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峽是以這艘英國巡洋艦的名字命名的,只不過當時烏斯懷亞還沒有誕生,這裡的土著是印第安人的一支——火地人。
  烏斯懷亞是倚著比格爾水道發展起來的港口,四面環山,市中心起初是從海濱的碼頭逐漸向外擴展起來的。只是它的海濱狹窄,沒有多少發展餘地。城區背後高聳的勒馬爾歇峰,白雪皚皚,傾斜的山坡一直延伸到距海濱不遠的地方,因此烏斯懷亞的街道房屋只好築在山坡上,幾條縱貫全城的街與海岸平行,並且逐級抬升。最繁華的一條主要街道是聖馬丁大街。聖馬丁將軍是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獨立戰爭領袖、阿根廷的民族英雄,在阿根廷,許多城市都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廣場和街道。但是烏斯懷亞的聖馬丁大街,從西頭走到東頭僅僅需要半個小時,大街只有10米寬,兩旁是一家挨著一家的超級市場、飯館、酒吧、電影院和商品琳琅滿目的店鋪。由於位置偏僻,交通不便,這裡物價比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要貴得多,尤其是水果、蔬菜。但是烏斯懷亞也有便宜貨:香煙和小汽車。各種仿造外國名牌的阿根廷煙,一美元可以買上一條,一輛小臥車只要幾百美元——據火地島地區政府經濟部長丹尼爾·伊利巴內介紹,火地島是全國惟一不向國家納稅的地區,進口工業原料也不必交納進口稅。他們採取這些特殊政策,目的是鼓勵人們到這裡定居,經營企業,吸收外資,以繁榮本地經濟。在阿根廷,火地島在人們的心目中還是一個落後的邊遠省份。這裡的房屋多是一層,兩層樓都不多,房頂多用鋅皮覆蓋,塗上五顏六色的油漆。1984年是烏斯懷亞建城100周年,近幾年,人口劇增,老城西邊的山坡上陸續蓋起大片新住宅,這個僅有18,000人口的小城,比起100年前已是初具規模了。
  這裡的景色很容易使人聯想起號稱世界公園的瑞士。比格爾水道像個波平如鏡的湖泊——當然是天氣晴好、無風無浪的時候,它悠閒地躺在群山的懷抱中,那樣寧靜,那樣安詳。戴著銀色雪冠的峰巒和黛青色的山坡,在藍天和海水的映襯下,巍峨壯觀聖潔清純,如一幅鬼斧神工的玉雕作品。從碼頭上乘遊艇,可以一直馳向海灣深處,那裡有岩石裸露的海豹島和鳥島,成群的皮毛黝黑、棕黃的海豹擠成一團,躺在陽光下睡懶覺。鳥島有好幾個,孤懸海中,是禽鳥的王國。遊艇過去,群鳥驚飛,聒噪不已,好像是抗議人們驚擾了它們的安寧。不論是遠山還是近嶺,即使是盛夏,仍然不肯摘掉頭上的銀冠。烏斯懷亞所在的火地島上起伏的群山,按它的譜系屬￿安底斯山的餘脈,這縱貫南美大陸的山脈崚嶒險峻,線條粗獷,棱角分明,有一種樸實無華、含有力度的原始美。從烏斯懷亞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眺望東北方聳立的巍巍雪峰,那就是海拔1370米的奧利維亞峰。與它毗鄰的五兄弟峰,五座山峰比肩而立,宛如排成一排、個頭一個比一個高的五兄弟,在地貌學上,這都是冰川切割形成的角峰。
  雪峰峻嶺,綿延不絕,海灣波光嵐影,變幻無窮,景色之美令人傾倒。而且,地處南美大陸最南端的火地島,樹木還非常繁茂。雪嶺冰峰下的山坡,南美山毛櫸和野櫻桃構成的寒帶森林鬱鬱蔥蔥。我們沿著一條盤山的砂石公路,驅車半個小時,參觀了火地島國家公園,這是阿根廷最南端的一個自然保護區,占地630平方千米,公園裡有雪峰,有海灣,有山間湖泊,更多的還是漫山遍野的森林。那些陶醉在大自然懷抱中的旅遊者在林中空地搭起帳篷,圍著著篝火野炊。公園裡還建有旅館、飯店和酒吧,甚至還有一座小教堂。旅遊者有的在森林公園裡一呆就是個把星期,盡情地欣賞大自然的風光,真叫人羡慕不已。
  在沒有長樹的山坡,披上綠毯似的牧草,這是當地絕好的牧場。早期的火地島和羅土道伊島是囚徒服刑的流放之地,甚至到了本世紀初,這裡的主要經濟活動仍是砍伐森林和養羊,大片森林遭到掠奪式的採伐,直到1960年森林公園正式開放,這種現象才告結束。但是,我們在烏斯懷亞附近的山嶺,仍然可以見到大片被毀的林地,那滿山的樹樁和倒臥在地的碩大的朽木令人不勝惋惜。
  烏斯懷亞人很喜歡侍弄花草,別致小巧的房舍前後,圍著木頭柵欄,綠草如茵的草坪,隨意種上幾叢花卉,飛紅溢紫,倒也別有情趣。這裡有一種很好看的花,當地人叫「努必諾」,輪形葉片,當中抽出一支寶塔形的花穗,顏色有玫瑰紅、深紫、鵝黃等。山坡道旁的草地上遍長著一簇簇蒲公英,傘形的小白花球,隨風散落。我們在地球的另一邊,遠離祖國幾萬千米的天涯海角,陡然見到這童年時代就挺熟悉的小花,不禁湧起一縷淡淡的旅愁……
  我們下榻的旅館,有個怪有意思的名字——山毛櫸旅館。在烏斯懷亞,它算是比較高級的旅館了。這是個長方形的二層建築,石頭砌壘而成,很堅固,頗似城堡。門廳一側,連著圓形的餐廳,餐廳當中是石砌的大壁爐。餐桌周圍的坐椅也挺別致,坐墊靠背都是牛皮。阿根廷盛產牛肉、牛皮,著名的潘帕斯草原孕育了阿根廷的「牛皮文明」,可見畜牧業在阿根廷經濟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所以山毛律旅館特地置辦了這種富有民族特色的皮椅。
  山毛櫸旅館坐落在城區西端的山坡上。坐小汽車沿著柏油公路盤旋而上,到了旅館門前往往產生錯覺,似乎它不是築在山坡上。旅館門外地勢平坦,有開闊的停車坪和點綴花木的綠地,只有過了公路,山勢開始陡峻,那裡屹立著覆蓋冰雪的峰巒,可以一直通向冬季的滑雪場。不過,繞過旅館,走到它的背面,山坡從這裡很陡地降下去,長滿稠密的樹林或是綠色的草坡,下面是個兒童遊樂場,沙地上架設了滑梯,安放了鐵錨和鯨魚巨大的骨架,每天都可以見到許多可愛的兒童在那裡玩耍。
  居高臨下的位置,四面鑲嵌玻璃的餐廳,使我們坐在餐桌上也可以盡情欣賞火地島迷人的景致。有時,你簡直會以為那秀麗如畫的山光水色,如同一幅幅油畫鑲嵌在餐廳四壁,令人目眩神馳。
  當我們離開祖國時,北半球已是萬木蕭疏、山寒水瘦的隆冬,這裡卻是一年的黃金季節——盛夏,人們紛紛到這裡來旅遊。和我們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同機到達的旅客裡,有美國、日本的旅遊團,他們被火地島靜穆的山林冰峰所吸引,不遠千里而來,有的還從這裡出發,前往南極的冰雪世界。到南極旅遊,在西方已成為一種時尚,飛機上遇到一些美國旅客,多是老頭老太太,他們便是到南極旅行的。對於整個美洲大陸,再沒有比烏斯懷亞距離南極更近的城市了。
  不過,這天清晨,窗外的火地島的黎明風景,已經不能引起我們的興致了。我的旅伴中,《人民日報》駐阿根廷記者管彥忠、新華社駐阿根廷記者童勤利,還有我駐阿使館的外交官張治亞,是專程從布宜諾斯艾利斯趕來的。而我們一行4人——國家南極考察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高欽泉、翻譯高正月、張福剛和我,則是轉了整整半個地球,經紐約、聖地亞哥、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後到了烏斯懷亞。按照預定計劃,我們在地球最南端迎候我國南極考察船隊的到來。
  中國南極考察船隊的兩艘船——「向陽紅10號」和「J121號」將在今天上午停靠烏斯懷亞碼頭。昨晚,高欽泉和小高匆匆忙忙地離開旅館,坐小船去接應船隊了。烏斯懷亞港的阿根廷船代理收到電報,我們的南極考察船已經平安地繞過合恩角——這是南美最南端風暴猖獗的海岬,由那裡進入比格爾水道東口。他們在風濤險惡的太平洋上航行了整整一個月,這是極為艱苦的一個月,烏斯懷亞將是船隊離開祖國後停靠的第一個碼頭。
  用完早餐,仍然不見船隊的影子,我們又回到各自的房間。不多一會,走廊裡傳來急促的喊聲和腳步聲:
  「快,快走,船已經到了……」
  我們聞聲立即跑了出來,在旅館門外叫了輛出租汽車。
  「碼頭,直接到碼頭!」
  大家的心情都很激動,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一個月前,我在上海黃浦江畔送別他們的時候,我曾向船上的記者同行說,我將在地球的另一邊歡迎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實現我的諾言的時候。置身於異國的土地,想到即將和戰友們重逢,心中頓時生起一種複雜的情感,這種情感在國內是無法體驗的。
  烏斯懷亞的碼頭像一個長長的棧橋伸向海灣,這時已經停放了幾輛軍用吉普和黑色小臥車。火地島軍政當局的首腦比我們來得更早,他們提前一個小時就到了。在碼頭的泊位旁邊,身穿藍色海軍呢制服的烏斯懷亞海軍基地的儀仗隊,精神抖擻,排成整齊的隊列,準備迎接中國的南極健兒。陽光照耀著他們攜帶的銅管樂器,發出閃閃的光澤,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注視著前方。
  我們5個中國人一直跑到碼頭最前端,風很大,但我們恨不能踏著波浪前去迎接祖國的親人。海灣前方,全身披掛彩旗、儀態非凡的「向陽紅10號」,像一隻美麗的白天鵝緩緩地向碼頭駛來。白色船身的「向陽紅10號」和深藍色船身的「J121號」,船幫有的地方鏽跡斑斑,留下了橫穿太平洋狂風惡浪的征塵,令人不禁想到它們經歷的幾十個艱苦的日日夜夜。此刻,甲板上、船舷旁邊到處是人。船員和考察隊員們的心情肯定也很激動,許多照相機正對準碼頭,遠遠傳來一陣陣歡聲和笑聲。
  嘹亮的軍樂在海灣裡響了起來,儀仗隊奏起了歡快的迎賓曲。我拼命地朝船上揮手致意,同時睜大眼睛極力想辨認出熟悉的面孔。
  「我們代表10億人民歡迎你們,每個人代表2億中國人……」
  熱情的問候,喜悅的淚花,每個人都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我拿起相機,在碼頭上飛快地跑來跑去,竭力多搶拍一些鏡頭。我知道,這些鏡頭是異常寶貴的。
  這是1984年12月19日上午9時30分。船一靠岸,我頭一件事就是想到發稿。作為記者,從現在開始,我將隨時向讀者報道我國首次南極考察的新聞,今天這條消息就算是我發出的第一篇報道吧。
  船上的無線電已經關閉,不能發稿了。我飛快地跑向聖馬丁大街,那裡有一家郵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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