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萊因 > 異鄉異客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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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屋。身後,門自動關上了。一開始,吉爾還以為本在家,是他遙控開門讓他們進來的,但很快便意識到,她是誤打誤撞說出了他新設的口令……這是他有意幹的,想討好她——她寧可不要他的討好,只要別這麼擔驚受怕就行。 史密斯一聲不吭,站在鬱鬱的青草地邊,怔怔地看著。真是新奇啊,一時之間完全無法靈悟,卻讓他頓時產生一股愉悅之情。不及剛才乘坐的那個會飛的東西刺激,但草地更溫和,更宜於容納自我。他大感興趣地望著屋子另一頭的觀景窗,但並沒有認出這是窗戶。他把它當成了故鄉那種會活動的畫……他在貝塞斯達急救中心的病房位於一幢側樓,沒有窗戶,因此他至今還沒有「窗」的概念。 他讚賞地發現,那幅「畫」裡的景深和運動完美無瑕——這一定是某位藝術大師的傑作。在此之前,他在地球所見的一切,沒有一樣讓他覺得這裡的人掌握了藝術。這次新體驗讓他對地球人的靈悟大大加深了,他覺得心裡湧起一陣暖意。 眼角餘光裡,什麼東西晃了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他的水兄弟正從腿上褪下一層假皮。 吉爾長舒一口氣,在草尖嫩葉中活動著腳趾頭。「天哪!我的腳好疼!」她抬頭看了看史密斯。那張嬰兒似的臉上,那雙好奇的眼睛正盯著她,目光讓人不安,「你也來,你會喜歡的。」 他眨巴著眼睛,「怎麼做?」 「唉,我總是記不住。過來,我幫你。」吉爾幫他脫掉鞋,撕下粘著長統襪的膠帶,褪下長襪,「好了。舒服嗎?」 史密斯小心翼翼地把腳趾伸進草裡,動了動,然後怯生生地說:「可這是活的呀!」 「啊,當然是活的,草,真正的草!本花了好多錢養護,才有這個樣子的。單這套模擬陽光的照明系統,花的錢就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呢。上去,好好走走,享受享受。」 吉爾的話,史密斯多半不懂,不過吉爾說草是活物並叫他上去走走的話,他倒是聽明白了。「在活物身上走?」他震驚不已地說。 「啊?怎麼不能?這草踩不壞,本來就是當地毯培植的。」 史密斯不斷提醒自己:水兄弟不會唆使自己幹壞事的。他鼓起勇氣,踏上草地走了一圈。果然暢快非凡,腳下的活物也沒有抗議。他把這方面的感官強化到極限,發現水兄弟說得對:這種草就是用來踩的。他下定決心,只管讓自己全身心融入,欣賞這種感覺。對於人類來說,這就相當於硬起心腸欣賞吃人的諸般好處——同類相食的習俗,史密斯倒是完全能夠接受。 吉爾舒了口氣,說道:「我不能在草地上玩了。說到底,這兒究竟能安穩地待多久,我還不知道呢。」 「安穩?」 「我們不能在這兒久待。這會兒,他們說不定正在嚴格調查離開急救中心的所有人和車輛。」吉爾皺起眉頭,苦苦思索。她家不行,這兒也不行。本原本想把史密斯送到朱巴爾·哈肖那兒去。可她不認識哈肖,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本說他住在波科諾斯的某個地方。好吧,使勁找!除此之外,她沒別的地方可去。 「你為什麼不高興,水兄弟?」 吉爾回過神來,看著史密斯。唉,可憐的嬰兒還什麼都不知道!她試著從史密斯的角度考慮。她做不到,只意識到一點:他壓根兒不知道他們這是逃離了……什麼?警察?醫院當局?其實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到底幹了什麼事,犯了什麼法。她只知道,行動的結果,是讓她與大人物對抗,與大老闆們作對。 他們正在與誰鬥?對這個問題,自己尚且稀裡糊塗,又如何給這火星來客講得清楚?火星也有警察麼?對火星來客說話,一半時間相當於對著盛雨水的桶大喊大叫。 火星上有桶麼?有雨麼?天呀。 「沒什麼,」她鎮定地說,「照我說的做就行。」 「是。」 那是一種無條件的接受,一種恒久的承諾。吉爾突然覺得,就算她叫史密斯從窗戶跳下去,他也會跳的。 她猜得沒錯,史密斯真會跳的。他會毫無保留地接受解體,沒有驚怕,沒有怨恨,甚至可以享受從二十層高樓墜落的每一秒鐘。他當然知道,從這樣的高度墜落會要了他的命,但他完全沒有畏懼死亡的觀念。如果一個水兄弟為他選擇了如此奇怪的解體方式,他會坦然接受,倍加珍惜,並且努力靈悟這個過程。 「這個地方不能久留。我得弄吃的,還得給你換身衣服,然後離開。把身上的東西都脫掉。」吉爾說完,轉身去翻本的衣櫃。 吉爾挑了一套旅行裝、一頂貝雷帽、一件襯衣、一條內褲和一雙鞋。轉過身來才發現史密斯被纏住了,像一隻玩弄線團卻讓線縛住的笨拙小貓。他的頭被護士裙裹住,一隻手臂也被纏牢,動彈不得。脫裙子之前,他甚至沒有摘下護士頭巾。 「噢,我的天哪!」吉爾叫道,趕快跑去解救。 她替他解開束縛,把那套護士服一古腦兒塞進直貫樓底的垃圾豎井裡。她不想讓警察抓住什麼線索。至於衣服的主人埃塔·謝爾那裡,以後賠人家些錢就是了。「好傢伙,瞧你這身髒的,他們可沒好好照顧你。本的衣服乾乾淨淨的,不能這樣穿到你身上,你得先洗個澡才行。來,跟我來。」吉爾是個護士,對各種難聞的體味早就習以為常;也正因為是護士,她才對香皂和清水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沒人給這位病人洗過澡。臭倒不算臭,但那股味兒讓她想起大熱天的馬匹。 史密斯高興地看著吉爾給浴缸放水。這種又深又長的水槽,K-12號病房也有一個,他見過的,只是不知道它的用途。他所知的洗澡,無非躺在床上讓人給擦擦身子而已。即使那樣的機會也不常有。他常常斷開與外界的聯繫,像進入了暈厥狀態。這種時候,他們很難給他擦洗。 吉爾試了試水溫,說道:「行了,進去吧。」 史密斯一臉茫然。 「快點!」吉爾乾脆地說,「到水裡去。」 用的字眼他都知道,史密斯照吩咐做了。他激動得全身發抖。水兄弟讓他把全身都浸進生命之水!一生之中,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榮耀,甚至從未聽說過有任何人享受過這種殊榮。他隱約感覺到,這些異族人接觸生命之水的機會比他們多得多。對此,他還沒有完全靈悟,只能接受。 他顫抖著,把一隻腳輕輕放進水裡,然後是另一隻……慢慢滑進水中,直沒至頂。 「哎呀!」吉爾尖叫起來,把他的頭拽出水面。她震驚地發現,她手中的史密斯毫無活力,仿佛一具屍體。主啊!不可能淹死,這麼短的時間,絕不可能。但她還是嚇得魂飛魄散。她搖晃著他,叫道:「史密斯,醒醒!快醒過來!」 從遙遠的地方,史密斯聽到了水兄弟的呼叫。他回來了。眼睛不再呆滯無神,心臟重新加快搏動。他開始呼吸。「你沒事吧?」吉爾急切地問道。 「我很好,我很幸福……我的水兄弟。」 「你把我嚇壞了。聽著,再別躺到水下!坐著就好,就像現在這樣。」 「是,我的兄弟。」史密斯又嘰嘰咕咕說了幾句吉爾完全聽不懂的話,掬起一捧水,像捧著什麼珍寶,捧到口邊。他的嘴唇輕輕觸了一下捧著的水,然後舉到吉爾面前。 「喂,這是洗澡水,別喝!我也不喝的。」 「不喝?」 他是這麼無助、難過,吉爾不知如何是好。她猶豫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嘴唇觸了觸史密斯捧著的水,「謝謝你。」 「願你遠離乾渴!」 「也願你永遠不渴。行了,別鬧了。要喝水,我另外給你倒,不許再喝洗澡水。」 看樣子,史密斯滿意了,安安靜靜坐在水裡。吉爾這才明白他從未洗過盆浴,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她當然可以教他……但時間緊迫,耽誤不得。 唔,好吧!總比當年在精神病房伺候瘋子強。把史密斯的腦袋拽出水面時,她的上衣肩膀全濕了。她脫下上衣掛好。她穿的是出門的衣服,裡面還有一件小小的襯裙,長不過膝。她低頭瞧了瞧。裙褶雖然是定型的,但打濕了也不好。她聳聳肩,褪下襯裙,身上只剩打濕的胸罩和褲衩。 史密斯盯著她,眼神像個好奇的嬰兒。吉爾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臉紅了。她本來以為自己早已不受這種不健康的羞恥心的困擾,畢竟十五歲時就開始參加集體裸泳了。儘管這樣,這種孩子般的盯視仍然讓她十分不安。她決定留著濕漉漉的內衣,而不是一脫到底,儘管後者更合情合理。 她用急促的動作掩飾自己的不安。「咱們動起來,刷刷你這身皮。」她跪在浴盆邊,給他身上噴上浴液,用力搓洗起來,搓出一身泡沫。 就在這時,史密斯伸出手來,摸了摸吉爾的右乳。吉爾急促地向後一縮。「喂!別來這調調兒!」 看他的模樣,好像臉上挨了一巴掌。「不?」他可憐兮兮地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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