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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九章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太長了,長得足以忘記所有事,包括革命這種事。別以為沒這個可能。要不是我們一直在做革命準備工作,大家說不定真把革命這檔子事兒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是不被發現,長期目標則是儘量使月城上的事情變得更糟。

  對,更糟。當然,不可能有這種時候,哪怕等到地老天荒都沒這個可能:所有的月球人都憎恨政府當局,憎恨到情願揭竿而起的地步。月球人都蔑視監守長官,跟當局使心眼。但這並不是說每個人都準備戰鬥,準備犧牲自己。如果你對一個月球人提到「愛國主義」,他只會給你個白眼——或者以為你說的是他的祖國:移民來這裡的法國人,他們的心屬￿偉大的法蘭西;原先的德國人忠於他們的德意志;俄國人則仍深愛著他們神聖的俄羅斯母親。而月球呢?它只是一塊石頭,一個流放地,沒人愛它。

  我們是人類歷史上出現的最沒有政治意識的民族。這我最清楚,要不是環境所迫卷了進來,我對政治毫無興趣可言。懷娥明。搞政治是因為緣於個人原因的對當局的憎恨;教授呢,是因為他以知識分子那種超然態度藐視所有政府;邁克呢,因為他是一台百無聊賴、閑得發慌的機器,政治對於他來說是「這個地面兒惟一的遊戲」。不能說我們的行動是出於愛國熱忱。要說愛國,我是最接近的。我是第三代月球人,對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完全沒有感情。我去過地球,但不喜歡它,我瞧不起那幫地球膿包。所以,我是這一夥裡最「愛國」的!

  大部分月球人感興趣的事物依次是:啤酒、賭博、女人,工作。「女人」也許還可以排在第二位,但儘管她們是備受嬌寵的珍稀資源,也不可能排到第一位。月球人早就發現,女人是永遠不夠大家分配的。對這方面領悟得比較慢的都死了,因為即使是佔有欲最強的男人也不可能時時刻刻保持警惕。正如教授所說,一個社會必須適應現實,否則就無法生存。月球人已經適應了這裡艱苦、嚴酷的現實——不適應的早就輸了、死了。但是,對於生存來說,「愛國主義」並不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中國有句老話說得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去地球之前,這些我壓根兒沒意識到。去了之後,我仍舊算不上徹底明白。直到開始努力煽動月球人叛亂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名為「愛國主義」的東西在月球人庫存裡完全不存在。懷娥和她的同伴們曾想按下「愛國主義」這個按鈕發動點什麼,卻什麼都沒發動起來——幾年的心血,才發展幾千個成員,還不到總人口的百分之一。就在這不到百分之一的小團體中,還有近百分之十的人是從工賊頭目手裡領薪水的探子。

  教授讓我們走上了正軌:讓人去恨比讓人去愛容易得多。

  幸運的是,安全局長阿爾瓦雷斯幫了我們一把。警衛死了九個,於是換上來九十個接班人。當局已經被惹得頭腦發昏,做出了以前它極不願意做的事——在我們身上花錢。各種各樣的愚蠢政策猶如連鎖反應,一個接著一個。

  即使在月球流放地草創之初,監守長官手下的警衛隊伍規模也不大。歷史意義上的獄卒是不需要的。引起整個刑罰體系極大興趣的正是這一點:便宜。監守長官、他的副手以及來訪的重要人物必須受到保護,監獄本身卻不需要。後來他們明白了,連為飛船提供護航也是花不必要的冤枉錢,這以後,他們連這筆花費都省了。於是,到了2075年5月,警衛人數減至最低,直接從新近流放此地的人中選拔。

  可是一晚上損失九個,有的人便害怕起來。我們發現,這件事把阿爾瓦雷斯嚇壞了。他把請求援助的文件的副本存進了斑馬文檔,邁克看了。阿爾瓦雷斯本人就是個犯人,被判流放之前曾是地球上的一名警官,之後便一直在月球當警衛。他可能是整個月球最恐懼、最孤獨的人了。所以他要求更多、更強有力的援助,甚至以辭去公職相威脅——威脅而已,政府如果真的瞭解月球,當然明白這只是個威脅,阿爾瓦雷斯根本不可能將這種威脅付諸實踐。阿爾瓦雷斯真要是成了個沒有武器的老百姓,不管在城中哪一個區,他只能在被別人認出來之前湊湊和和活上一陣子。

  阿爾瓦雷斯得到了他要求增加的人手,但我們沒查出那一晚的襲擊到底是誰下的命令。討厭鬼莫蒂從來沒有表現出那種傾向,在職期間一直老老實實當他那個有名無實的國王。也許是阿爾瓦雷斯。他最近才幹上工賊頭目這一角,也許想露露臉——說不定還想爬上監守長官的位置哩。最可能的事實是:監守長官彙報了所謂的「顛覆活動」,他的報告促使地球政府下令來一次清剿。

  愚蠢的錯誤一個接著一個。新的警衛不再從新近流放的犯人中間挑選了,他們來自精銳的聯邦維和重騎兵部隊,是專幹這一行的。這些人性情粗野,鐵石心腸。他們並不想來月球,來到這裡不久便發現所謂「暫時I生的警察勤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他們討厭月球和月球人,認定全因為我們,他們才倒了這種大黴。

  一有了這批打手,阿爾瓦雷斯立即對各區間的管鐵站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視,同時發放護照,實行護照控制制度。如果月球有法律的話,這種制度是非法的。因為從理論上說,我們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自由人,有的生下來就是自由人,有的則是刑滿釋放後重享自由。城市裡這個比例還會更高一點,因為還沒有獲得自由的流放者都集中居住在政府綜合大樓的軍營裡,他們只能在每個月僅有的兩個休息日進城。一到那兩天,儘管身無分文,他們還是會四處閒逛,希望有人能請他們喝一杯。你到處都能看到這種人。

  但是,監守長官所制定的法規都還僅僅停留在紙面上,並未實施,所以護照監控制度並不「違法」。報紙上公佈出來了,給每個人一星期時間去辦護照,並於某天早上八點生效。可是月球人許多幾乎從不出遠門。有的人只是問或出趟差,還有的則是為了上班:從邊遠地區或是從月城到新利恩去,或者相反的路線。乖孩子們填了申請表,付了錢,拍了照,拿到了護照;遵照教授的建議,我也當了乖孩子,付了護照費,把它和進政府綜合大樓的通行證放在一起。

  乖孩子實在太少了!月球人不相信這些。護照?誰聽說過那玩意兒?

  那天早上,管鐵南站出現了一名騎兵,穿著黃色的保鏢服,而不是軍裝。他看上去似乎很討厭自己那身行頭,也討厭我們。我不準備上什麼地方去,於是退避一旁,觀察著。

  新利恩的管鐵艙到站了,三十多個人一窩蜂擁向大門。那位身著黃外套的先生要求第一個人出示護照,那個月球人便停下來爭吵,於是第二個人擠了過去。那個警衛轉身吆喝起來——又有三四個人擠了過去。他伸手去拿隨身的傢伙,可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槍響了——不是激光槍,而是一把上子彈的槍,槍聲震耳欲聾。

  子彈打在地上又「嗚……呼……呼……」地竄到其他地方去了。我退了回去。一個人受了傷——是那個警衛。第一撥乘客擁下舷梯時,他已經躺在甲板上了,一動不動。

  沒人在乎他。有的人從他身邊繞過去,有的則乾脆從他身上跨過去。只有一個抱著小孩的婦女停下來,小心地踢了踢他的臉,這才走下舷梯。也許他已經死了,她沒有停下細看。每個人都知道,救護車到來之前屍體不能動。

  第二天,那個地方來了半個班的警衛。去新利恩的管鐵艙空載而歸。

  一切都平息了。那些不得不出門的人辦了護照,一些頑固分子則索性放棄了出門旅行。管鐵門口的警衛也變成了兩個,一個查護照,另一個握著手槍,靠後站著。那個檢查護照的警衛看得並不仔細。這樣挺好,因為大多數護照都是假的,而且這一批假護照是粗製濫造的搶快版。但是沒過多久,造假的人偷到了真護照,假護照於是跟官方頒發的一樣精緻——只是更貴,可是月球人更喜歡自由交易的護照。

  我們的組織不製造假護照。我們只是鼓勵這種行為——也知道誰有,誰沒有。邁克的記錄上列有所有官方簽發的護照。我們正在建立的檔案中也將他們同持假護照的人進行了區分,把綿羊跟山羊分開——我們的檔案也儲存在邁克中,只不過是儲存在「巴士底獄」地址下。我們是這樣想的:一個持假護照的人,一半已經是我們的人了。在我們日益壯大的組織中,各個活動支部都接到命令,不得招收任何持有有效護照的人士。如果招募者不確定,可以向上級詢問,馬上會有答覆反饋回來。

  警衛們的麻煩卻還沒結束。孩子們的捉弄讓他們喪盡尊嚴,不得安寧。小孩子們模仿他們所做的每一個動作,跑來跑去大聲說侮辱他們的話,偷偷瞄他們,比劃宇內通行的手勢。至少護衛們把這些全都當成侮辱。孩子們做這些事時就站在護衛們面前,躲在他們視線之外做的事就更讓警衛們頭痛了。

  一個警衛反手打中了一個小男孩,打落了他幾顆牙齒。結果是:死了兩個警衛,一個月球人。

  這次事件之後,警衛們只好對孩子們的所作所為假裝沒看見。

  我們沒必要策動這種事,鼓勵一下就行了。你也許認為,一個像我大老婆那樣的慈祥老太太不會鼓勵孩子們做這種事。可是,她的確在鼓勵他們。

  要讓這些遠離家鄉的單身男人心煩意亂,方法是很多的——其中的一種是我們開的頭。當局把這批維和重騎兵派到這裡來,卻沒有想想怎麼撫慰他們的身心。

  我們的女同胞有些長得非常漂亮,她們開始在管鐵站附近閒蕩,衣服穿得比平常還少,這就是說,接近於零。還抹了比平常更多的香水,香味飄得很遠,帶著攝人的魔力。她們不和那些黃外套搭訕,也不正眼瞧他們,只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嫋嫋婷婷地走過。那種走路姿勢只有月球姑娘們才做得到(地球上的女人們不可能走得那麼輕盈,地球上六倍的重力把她們拴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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