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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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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特魯德的聲音消失了。整個世界崩潰了,化為一片劇痛,化為哽咽,沉痛,使她無法呼吸,無法感知。 一隻手臂摟住她的肩頭,這一次,她知道這不是折磨者的觸碰。我是誰?剛才的這個問題現在看來似乎很簡單。真正的問題是,我是什麼?大腦空白幾秒鐘後,記憶如怒潮般湧來:自從阿恩漢姆群山間的那一天起,她成了邪惡的魔鬼。 她哆嗦了一下,甩開範的胳膊,卻被束縛帶所困,動彈不得。 「對不起。」他嘟囔道。哢的一聲,束縛帶飄開。但是否被束縛已經無關緊要了,她蜷縮成一個球,幾乎意識不到他的輕聲撫慰。他在和她說話,都是最簡單的句子,翻來覆去地說:「沒事了,安妮。托馬斯·勞死了。他四天前就死了。你自由了,我們全都自由了……」 過了一會兒,他不作聲了,只有搭在她肩頭的那只胳膊證明他還在她身旁。她的抽泣聲低下來。恐怖不復存在了,但最可怕的已經發生,一遍又一遍,剩下的只有死亡和空虛。 時間不斷流逝。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強迫自己轉身面對範。由於剛才的哭泣,她的臉一陣陣刺痛。她多麼希望這種痛苦能增加一百萬倍:「你……該死的,為什麼救我?讓我死吧。」 范平靜地注視著她,眼中充滿關切。過去的浮誇矯飾無影無蹤,她一直懷疑那種浮誇是狡猾的偽裝。現在,取代它的是智慧,還有……敬畏?不,不可能。他伸出手,從空中拾起那束花,重新放在她的膝頭。那鬼東西暖烘烘、毛茸茸的。真美。範似乎正考慮著她的要求,沉思片刻,這才搖搖頭:「你不能死,安妮。這兒還有兩千多個聚能者。你可以讓他們重獲自由,安妮。」他指指她腦後的一排排聚能設備,「我有個感覺,艾爾·霍姆在撤銷你的聚能時並沒有把握,是瞎碰上的。」 我可以讓他們重獲自由。自從群山間的那個清晨以來,她一直如行屍走肉般活著,這個想法是她這麼多年來的第一道希望之光。希望之光肯定出現在了她的臉上,因為範露出了期盼的笑意。但是,安妮的眼睛突然收縮成了一道窄縫。她瞭解聚能,這方面的造詣不亞于任何巴拉克利亞人,她掌握所有重新聚能、調整效忠對象的技巧。「范·特林尼,或者別的什麼名字。我留意你許多年了。幾乎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在跟托馬斯對著幹。我同樣注意到你對聚能是多麼感興趣。你渴望獲得聚能帶給你的權力,對不對?」 對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緩緩地點點頭:「我過去覺得……覺得它能讓我實現我畢生奮鬥所追求的目標。但最後,我明白了,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他聳聳肩,低下頭,仿佛為過去的想法而羞愧。 安妮望著他的臉,思索著。如果是過去,哪怕托馬斯·勞都騙不了她。聚能之後,安妮的頭腦如剃刀般銳利,徹底的專注,沒有想當然,也不受個人願望的羈絆。當然,就算知道托馬斯·勞的真實意圖也沒用。一把斧頭,就算知道它正在剝奪他人的生命,又能怎樣?可現在,她沒有過去那種把握。這個人有可能在撒謊,但他向她提出的要求,正是這個世上她最渴望做到的事。到那時,在盡最大努力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之後,她才有死的權利。安妮同樣聳聳肩:「托馬斯·勞在撤銷聚能的問題上撒了謊。」 「他在許多問題上撒了謊。」 「我可以比特魯德·西利潘和比爾·弗恩做得更好,但仍然會出現失敗的個案。」最可怕的是:許多人會因為她讓他們清醒過來而痛不欲生,並歸咎於她。 範的手伸到花束後,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請你盡最大的努力。」 她低頭望著他的手。手掌上被她咬傷的地方仍在冒血。這個人的話不盡屬實,但只要他允許她讓其他聚能者重獲新生……行啊,暫且照他說的做。「現在你說了算?」 範笑道:「我有點權力,某些蜘蛛人的權力更大些。這事兒挺複雜,還沒理出個頭緒來。四百千秒之前是托馬斯·勞說了算,但再過一百兆秒,或許兩百兆秒,這裡就將出現真正的復興。你會看到的。我們的飛船將整修一新,嘿,說不定還會新造幾艘。機會就擺在我們面前,這麼重大的機遇,我還從來沒遇上過呢。」 先照他說的做。「你想要我做什麼?」你多久以後才會對我下手,把我變成你的工具? 「我——我只想讓你得到自由,安妮。」他轉開目光,「我知道你從前是什麼人,安妮。我讀過許多資料,知道你在弗倫克的經歷,還有你最後被俘的事。你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人。她也和你一樣,挺身而出,對抗占壓倒性優勢的敵人。和你一樣,她也被對手碾成齏粉。」他稍稍朝她側過臉,「過去有一段時間,我怕你更甚于托馬斯·勞。但自從我知道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所謂的弗倫克怪獸,我一直祈禱上蒼,希望你能獲得新生。」 真是個巧舌如簧的騙子,可惜這一套說辭過於直白,過於煽情了。她只覺得一陣衝動,想激他一下,讓他不得不透露自己的目的:「這麼說,幾年之後,我們就會重新獲得可用的星際飛船?」 「是的,很可能比我們來時乘坐的更先進,裝備更好。你也知道我們在這兒的物理發現,除此之外,還有其他——」 「這些飛船由你控制?」 「其中的一部分,是的。」偽裝就要揭穿,但他仍在點頭。 「你真想幫助我,幫助弗倫克怪獸嗎?那好,先生,你確實可以幫助我。把這些飛船借給我,和我一起殺回巴拉克利亞、弗倫克和加斯帕。幫助我解放所有的聚能者。」 她的話讓範大吃一驚。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有意思。「你想擊敗一個具備星際飛行能力的帝國,一個掌握著聚能技術的帝國,就憑寥寥幾艘飛船?這簡直……」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是言辭無法形容的瘋狂,他只能怔怔地瞪著她。然後,突然間,笑容重新浮現在他臉上,「這簡直太好了!安妮,給我點準備時間,在這兒結交盟友。幫助我一段時間,十幾年吧。咱們很可能贏不了,但我發誓,一定會試一試。」 不管她提出什麼要求,他都一口答應下來。肯定是撒謊。但是,如果這是真的,這是能讓她繼續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她凝視著範的眼睛,竭力分辨眼光中隱藏的謊言。或許撤銷聚能的過程不可避免地損傷了她的腦力,使她喪失了過去那種刀鋒般的犀利,因為無論她怎麼看,看到的只有充滿敬畏的激情。這個人真是天才,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起碼他做到了一點:讓我在十幾年間全力協助他。片刻間,她允許自己放鬆下來,允許自己暫且信任眼前這個人。她幻想著對方不是個騙子。弗倫克怪獸回來了,說不定能夠解放一切聚能者。一種奇異至極的感情從她的心中滿溢出來,充滿全身,撥動著她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認出這種久已失落的感受:喜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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