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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西利潘感激地望了範一眼。這位技術員總是一副自高自大的神情,可今天,這種態度有點繃不住了。他黑眼圈很重,端起本尼放在他面前的酒時,手也不住地哆嗦。

  「她怎麼樣了,特魯德?」喬新用關心的語氣輕聲問道,「我們聽說……聽說,她腦死亡了。」

  「不,不是那麼回事。」特魯德搖搖頭,勉強笑了笑,「雷諾特會復原的,不過可能會抹掉她最近一年的記憶。在我們把她調整好、讓她重新上線之前,事情會有點棘手。停工的事兒,我很抱歉。嗯……我本來應該已經調整好了,」——過去自鳴得意的語氣又有點恢復了——「可我被調去處理更要緊的問題了。」

  「她究竟出了什麼事?」

  本尼端上來一盤蝦須,這是他最拿手的一道菜。西利潘貪婪地大嚼起來,像是沒聽見大家的問題似的。眼下這一群人是特魯德平生所遇到的最急切的聽眾,他們真的屏住呼吸,等候他的高見。伊澤爾明白,這傢伙再清楚不過了,此刻他正樂不可支地享受著自己突如其來的重要地位呢。不過,與此同時,特魯德幾乎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前一天還乾乾淨淨的制服這會兒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從餐桶到嘴巴的一路上,他手中的叉子一直哆哆嗦嗦,甚至還不受控制地拐了好幾次彎。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睛,望著提問的人:「出了什麼事兒?我們還說不準。過去一年左右,雷諾特的聚能一直有點散焦。當然,仍然保持著聚能,但沒調好。這裡頭的區別可太難拿捏了,只有真正的專家才瞧得出來。連我差點都沒發現。她似乎被某個附屬項目纏住了。你們也知道,聚能者很容易陷進去。問題是,一直以來,雷諾特都是自己給自己調整的,所以我也沒辦法。告訴你們,這個問題讓我一直放心不下。本來打算直接向統領大人彙報——」

  特魯德遲疑了一下,看來意識到牛皮不能這麼吹,說不定會招來麻煩:「不管怎麼說,看樣子好像是這麼回事:她想調校磁核成像儀的某個控制線路,或許她自己也知道她的自我調校沒做好。到底怎麼樣我也說不準。她打開了安全盒,正在運行診斷程序。似乎軟件內部本身就有點小毛病,我們正在盡力複製她的運行過程。反正,她迎面挨了一記脈衝,後面的控制台上還殘留著她的一點點頭皮,估計是痙攣之後撞在那上面了。幸好蝕腦菌接受刺激後產出的藥物還算溫和,她只是大腦受了震動,再加上用藥過量……我剛才說過,完全可以治好。再過四十天,咱們過去那位可愛的雷諾特就會再次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勉強笑了笑。

  「喪失了近期的記憶。」

  「這個自然。聚能者畢竟不是硬件,我可沒辦法給他們做備份。」

  桌邊眾人發出一陣不安的嘟囔,最後還是麗塔正面提出了那個問題:「這未免也太湊巧了。看上去,好像有人有意讓她下線關機似的。」她猶豫了。有關裡茨爾·布魯厄爾的猜測正是源自麗塔。對於易莫金人來說,探頭探腦打聽統領之間的爭鬥,下面這句話已經達到了最大極限,「勞統領查過副統領的休眠狀態沒有?」

  「還有他的手下。」伊澤爾身後一位青河人補充道。

  特魯德「啪」的一聲放下叉子。他的聲音既氣惱,又緊張:「你們以為會怎麼樣!統領大人考慮了各種可能……考慮得非常仔細。」他深吸一口氣,好像意識到為了眼下暫時的重要性所付出的代價太大,「你們可以百分之百地放心,統領非常重視這個事件。聽著,原因很簡單,用藥過量。具體情況還不太清楚,所有事故都這樣。失憶這東西很不好處理,真要有誰搞破壞的話,不會笨到用這種辦法。弄死她不就完了?一樣可以裝成意外事故,何必多此一舉。」

  一時間,沒有人再開口。特魯德的目光掃過大夥兒的臉。

  西利潘重新拿起叉子,卻再一次放下。他望著盛蝦須的餐桶:「老天,我真是累壞了。再過二十——該死,十五千秒,我又得開工了。」

  麗塔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嗯,我很高興你能上這兒來跟大夥兒談談,謝謝。」周圍眾人小聲嘟囔著,表示贊同。

  「這段時間,聚能者由比爾和我負責。這方面全靠我們了。」特魯德依次望著大家的臉,尋求支持和安慰。他的語氣既自負,又驚恐。

  當天晚些時候,他們會面了。地點在營帳內外帷幕之間的緩衝區。這次會面很久以前就定好了,早在湖泊園開園儀式之前。伊澤爾一直盼著這一刻,既期待,又害怕。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在這次會面中向范·紐文清楚表明自己對聚能的態度。小小的說辭準備好了,小小的威脅也準備好了。可是,單憑這些,夠嗎?

  伊澤爾靜悄悄地飄過馮的菜園,將明亮的陽光和植物的氣息拋在身後。前面是深重的黑暗,沒有輔助手段的裸眼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八年前,他第一次和紐文會面時,這裡還有些許陽光。現在,營帳塑殼外面只有黑暗。

  但現在,伊澤爾有了其他視覺手段……他向鬢角邊的定位器發出信號,眼前隨即出現隱隱約約的圖像,稍帶淡黃,手指輕壓眼珠一側時便會出現這種色彩。和按壓眼球不同的是,這一片黃暈並不是隨機閃光。伊澤爾按照範的指令,在定位器使用方面下過苦功。黃光中漸漸浮現出營帳內層氣囊的弧形牆面,以及外層的殼體。圖像有時會發生扭曲變形,有的時候,視角甚至在腳底或腦後。但只要指令適當,集中注意力,他能看到不懂這種技術的人完全無法看到的東西。范這方面仍然比我強得多,看到的比我多得多。這些年來有不少跡象證明了他的猜測。定位器仿佛是紐文的私人僕役,而他是它們至高無上的君主。

  范·紐文就在前頭,站在牆面一處支撐點後。要不是他身後存在一批定位器,為伊澤爾提供了從對方身後向前看的視角,他是不可能看到他的。伊澤爾飄過最後幾米,視像忽然抖動起來——紐文改變了他身周那一群僕從的排列方式。

  「好吧,說快點。」範從藏身處走出來,面對著他。虛擬的黃光勾勒出他的面容,枯槁,煩躁。難道他這會兒還沒甩掉特林尼的偽裝身份?不,乍看之下,有點像宿醉未醒、頭痛欲裂的特林尼,但細看之後便會發現,那人身上還存在著更深一層的東西。

  「你——你向我保證過,就在兩千秒之前。」

  「對,可情況變了,你瞎了嗎?沒發現?」

  「我發現了不少情況。這些事,我想我們應該攤開來,好好談談。勞那個人,他是真的崇拜你……這你也知道,對嗎?」

  「勞是個滿嘴胡說八道的騙子。」

  「沒錯。但他給我看的那些記錄,很大一部分是真的。範,你和我已經合作了好幾個班次。我的叔叔嬸嬸還有叔祖父,他們常常提到你。我仔細考慮過他們的話。我已經過了英雄崇拜的階段,現在,我非常清楚你對聚能是多麼……熱衷。你給過我許多承諾,說了不少漂亮話。你確實想打敗勞,奪回我們損失的一切……可是,你最大的目的是掌握聚能技術,是不是?」

  沉默。沉默時間長達五秒。直截了當的問題,他會怎麼回答?最後開口時,範聲音裡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聚能是關鍵。只有聚能,才能使一種文明永遠延續,橫跨整個人類生存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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