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天淵 | 上頁 下頁 |
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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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能就是奴役,範。」這句話,伊澤爾說得很輕,「不用說,這些你最清楚不過。我相信,在你心底深處,你同樣憎恨這種技術。在范·特林尼的表皮之下,你還有一層偽裝,贊姆勒·恩格——我相信,那一層偽裝暴露了你的潛意識,你的心靈。你憎恨人奴役人的制度。」 範沉默了一秒鐘,只怒視著他,嘴角抽搐著:「你是個蠢貨,伊澤爾·文尼。勞給你的記錄你讀過了,可還是什麼都不懂。從前我曾經被一個你們文尼家的人出賣過。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第二次。如果你敢背叛我,你以為我會讓你活下去嗎?」 范飄身靠近,伊澤爾的視像遽然消失。他與定位器的鏈接突然間全部切斷了。伊澤爾抬起雙手,掌心向前:「你怎麼打算我不知道,但我的確是文尼家的,是蘇娜的嫡系子孫,也是你的。我們這一家裡有許多秘密。也許很久以後,他們才會告訴我在布裡斯戈大裂隙究竟發生了什麼,告訴我真相。但是,即使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也四處聽說過隻言片語。家族沒有忘記你。家族中甚至有一句從不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家族誓言:『善待范·紐文,我們所有的一切均得自此人。』所以,就算你想殺我,我還是要把我的想法老老實實告訴你。」伊澤爾盯著那一片無聲無息的黑暗。現在他甚至無法辨別對方的方位。「還有,經過昨天的事之後……我想你會聽我的話,我覺得我沒什麼好害怕的。」 「經過昨天的事?」範的聲音近在咫尺,怒氣衝衝,「文尼,你這個蛇窩子裡拱出來的小雜種,昨天的事,你他媽知道個屁。」 伊澤爾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範的聲音裡有某種東西,一種無法解釋原因的深仇大恨。雷諾特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肯定出了大事,可怕的大事。但他有的只是幾句話,幾句早就想好的話:「你沒有殺她。我相信特魯德的話,殺掉她更容易,一樣可以偽造成事故。有了這件事,我想,我能從勞給我的記錄裡分辨出哪些是事實,哪些是謊言。」伊澤爾伸出雙臂,雙手正落在範的肩頭。他極力注視著黑暗中他的大腦想像出來的對方的臉:「範!整整一生,你都被一種無比強大的動力驅策著。正是這種動力,加上你的天才,才造就了今天的我們。可你想要的不僅僅是今天的青河,你想要的多得多。具體是什麼,青河歷史中從來沒有說清,只能隱約其詞。但勞的記錄讓我明白了。你有一個美好的夢想,範。聚能或許能讓這個夢想變成現實……可是,代價實在太高昂了。」 寂靜。然後,黑暗中響起一個聲音,仿佛痛苦掙扎的動物發出的聲音。驀地,伊澤爾的雙臂被猛然甩開,兩隻鐵鉗般的手突然扼住他的喉嚨,用力擠壓。震驚,眼前一片昏暗,漸漸暗下去…… 就在這時,手鬆開了。在他四周是一片閃閃發亮的光點,好像一群螢光蟲,閃耀著白熾光點,不斷響起劈劈啪啪的爆裂聲。他喘著粗氣,目瞪口呆,拼命尋思出了什麼事。範正在炸毀附近定位器的電子元件!閃耀的光點照出範的面容,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是一種瘋狂的閃光。伊澤爾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光點向遠處擴散,定位器的損毀範圍越來越大。伊澤爾嚇得哽咽起來:「範……我們的偽裝!沒有定位器,我們——」 近處最後幾點微光映照出對方嘴角一縷扭曲的冷笑:「沒有定位器,我們死定了!死吧,小文尼,我已經不在乎了。」 伊澤爾聽到對方一撐,飄然遠去。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絕對的沉寂——死亡就在眼前,距他不到幾千秒。伊澤爾竭盡全力試著聯通定位器,但無論他怎麼努力,仍然發現不了任何可以支持自己的定位器。 夢想破滅之後,你會怎麼做?範孤獨地飄浮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間裡,想著這個問題。他的態度近似於好奇,並不怎麼在乎。意識邊緣,他能察覺到自己在定位器網絡中捅出的大洞。這個網絡真結實 啊。網絡故障並沒有自動傳遞給易莫金人的嗅探器和監控人員,但最終,經過層層過濾,故障情況肯定會送達他們。他們會察覺的,甚至無須特別留意。他模糊地意識到,伊澤爾·文尼正絕望地掙扎著,試圖彌補定位器大面積焚毀造成的漏洞。這小子居然沒有把事情越弄越糟,這倒挺有意思,但是,他根本無法承擔這種高端補救工作。再過最多幾百秒,卡爾·奧莫便會向布魯厄爾發出警報……這場捉迷藏遊戲便告結束。沒關係,現在已經沒關係了。 夢想破滅之後,你會怎麼做? 每個人都會經歷夢想的幻滅,每個人都有衰老的時候。早在生命之初、前面仿佛一片光明時,這一切便註定了。伴隨著年華老去,起初大有希望的前途必然越來越黯淡。 但範的夢想不是這樣。他在五百光年範圍內上下求索,經歷了三千年的客觀時間,始終苦苦追求著這個夢想。這個夢想便是:人類成為一個凝成一體的種族,在這個種族中,正義不再是偶爾出現、忽明忽滅的閃光,而是一道持續不斷的強光,燭照整個人類的生存空間。他夢想著這樣一個文明:這裡的大陸不再有戰火肆虐,不再有把自己的親生兒女拱手送出當成人質的暴君。當薩米把他從盧辛達的墓穴裡掘出來時,範正在死去——但他的夢想沒有!即使那時,這個夢想仍舊燃燒在他的腦海中,鮮活無比。 在這裡,他終於找到了能夠將這個夢想化為現實的利器:聚能。絕佳的自動化工具,強有力,同時具備高度的智力,足以管理一個跨越星系的文明。它能夠創造出一個「由對你敬愛到五體投地的奴隸組成的種族」(蘇娜為此嘲笑過他,認定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這是奴役,那又怎樣?聚能可以將更多、更可怕的不公正行為化為烏有。 或許。 他強迫自己對伊吉爾·瑪裡視而不見,此人現在僅僅是一台掃描裝置;他強迫自己對被禁錮在小小囚室裡的特裡克西婭·邦索爾視而不見,還有許許多多和特裡克西婭一樣的聚能者。但是昨天,他不得不正視安妮·雷諾特。這個人曾經孤獨地對抗聚能的全部威力,用她的一生同它戰鬥。他一直在欺騙自己,相對於夢想的實現,聚能的代價並不算太高。但安妮的經歷震撼了他。安妮就是數千年前不顧一切要拯救他的辛迪·杜坎,她就是大寫的辛迪·杜坎。 而今天,又來了伊澤爾·文尼和他小小的說辭:「代價實在太高昂了!」伊澤爾·文尼! 範仍然可以實現他的夢想……只要他放棄思考。 曾經,也有一個名叫文尼的人擋在他和最後的成功之間。讓文尼這一窩毒蛇死吧。讓他們都死吧。讓我死吧。 範蜷縮起來。他突然發現自己在抽泣。不算上以眼淚作為工具的時候,他有多久沒哭過了……記不清了……或許是自從他生命的初期——第一次踏上「重奏」號的時候。 夢想破滅之後,你會怎麼做? 夢想破滅之後,你放棄自己的夢想。 放棄之後,還剩下什麼?很長一段時間裡,範的意識中一片虛無。接著,漸漸地,圖像又回來了,來自圍繞著他的定位器網絡:下面的巨岩龐雜體內,數以百計的聚能奴隸擠在哈默菲斯特蜂巢般密集狹小的囚室內,其中一間安置著安妮·雷諾特,她的囚室和其他聚能者的完全一樣。 他們的命運不應該如此,他們理應過上更好的生活,比托馬斯·勞為他們安排的好得多的生活。安妮理應有更好的命運。 他的意識在網絡中延伸出去,輕輕碰了碰伊澤爾·文尼,示意他站開。他接過了小夥子的工作,把他此前的努力聯結起來,形成有效的彌補手段。還有些細節留待以後處理:文尼脖頸上的瘀青,在營帳中佈設上萬個新定位器。沒問題,他可以完成,從長遠看—— 最終,安妮·雷諾特也會從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之後,貓捉老鼠的遊戲會重新開始。但這一次,他會保護她,還有其他所有聚能奴隸。今後的一切會比從前艱難得多,但他可以和伊澤爾·文尼攜手,他們倆也許會真正地精誠合作……一個又一個計劃在范腦海中形成、 完善。和過去那些試圖打破人類歷史周而復始、無限循環的大計劃相比,現在的安排算不上宏偉,但他卻有一種奇異的、逐漸高漲的喜悅:他在做完全正確的事。 入睡前不久,他想起了岡納·拉森,想起了老人溫和的嘲諷以及對人力有限的提醒。現在,他接受了那位老人的意見。現在看來,或許他是對的。想想真奇怪:這麼多年,他睡在這間小屋裡,夜不能寐,咬牙切齒地思考著自己的計劃,幻想著今後利用聚能幹出的大事。現在他放棄了夢想,但仍在計劃,前面仍然存在可怕的危機……但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寧靜。 這個晚上,他夢到了蘇娜。這個夢裡沒有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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