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天淵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沒過多久就到了伊澤爾清單上的最後一項。來得太快了。表面上看,最後一項只是件小事,但從長期經驗中,他知道這兒會出麻煩。「新項目,特裡克西婭,是個純粹跟翻譯相關的問題。這種顏色,『彩格』。我發現,你在描繪蜘蛛人看到的東西時仍然堅持用這個詞。生理學家——」

  「加藤。」特裡克西婭的雙眼收縮成了一道窄縫。聚能者交流協作時,通常會發展出一種近于心靈感應的親密關係——要不然就是互相憎恨,敵意達到頂點,除了傳奇小說,現實生活中很難發現那種程度的仇恨。諾姆·加藤和特裡克西婭的關係在這兩者之間不斷擺動,時而密切,時而對立。

  「是的,嗯,怎麼說呢,加藤博士長篇大論地向我闡述了視覺、電磁頻譜方面的知識。他向我保證:這種所謂的『彩格』絕對不可能是一種色彩,它是毫無意義的。」

  特裡克西婭的臉皺了起來,眉頭緊鎖。一時間,她看上去老了許多。伊澤爾一點兒也不樂意看到她這個樣子。「這個詞本來就有,我選擇了它。聯繫上下文,它給人一種——」她眉頭皺得更緊了。有時會出現這種情形,乍看起來是翻譯錯誤,最後發現——也許這種譯法從字面上說不能算忠實,但它卻能幫助人類理解蜘蛛人生活中某個不同於人、人類以前從沒見過的方面。這種情況出現得很多。但是,聚能譯員,哪怕是特裡克西婭,仍然有犯錯誤的可能。剛開始翻譯蜘蛛人語言時,她和其他聚能譯員一樣,只能不斷試探性地摸索這個未知的種族和他們的世界。當時,她的譯文中存在許多選項,許多字眼的意義不明確,只能將可能的含義一一列出。其中許多後來都被證明是錯誤的。

  麻煩的是,聚能者很難放棄成見。發現自己是錯誤的,對他們是一種沉重的打擊。

  特裡克西婭已經快要發火了。跡象並不很明顯。她經常皺眉,但不像現在皺得這麼緊。她不說話了,兩手不停地在分離式鍵盤上敲擊。分析結果出來了,溢出她的頭戴式,散佈到牆紙上。她的頭腦和附屬網絡反復權衡著結果,呼吸隨之急促。她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推翻這個結論的證據。

  伊澤爾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肩膀:「還有個相關問題,特裡克西婭。『彩格』這個詞,我跟加藤討論過一陣子。」事實上,伊澤爾一次又一次揪住加藤不放,把那個人煩得要死。一般說來,跟聚能專家打交道只能採取這種辦法:話題集中在聚能者的綁定領域和自己的問題上,反復問,多次問,從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提出同一個問題。如果提問者不是很有經驗,運氣又不是特別好,專家極有可能馬上中斷這種討論。伊澤爾值班的時間加起來共有七年,但還算不上這方面的高手。不過這一次,他居然成功地使諾姆·加藤提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我們懷疑,蜘蛛人形成視像的器官可能不止一種。所以,他們的大腦處理視像時可能是多元的——也就是說,一會兒感知這部分光譜,一會兒感知那部分光譜,其間的時間間隔極短,只有幾分之一秒鐘。他們感知的視像,我沒有把握,但可能有一種漣漪狀、類似水波的效果。」

  但是,加藤很快便排斥了這種想法,認為這是荒唐的。他說,就算蜘蛛人的大腦真的在諸種視覺器官中不斷切換,他們見到的外物在可感知範圍內仍然是連續、穩定的。

  他把這些話告訴特裡克西婭時,她靜靜地聽著,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只有手指仍在鍵盤上敲擊。而且,她的視線會凝視著伊澤爾的雙眼,長達一秒鐘。這是因為他說的東西很重要,不是瑣碎的小事,還是她聚能項目的核心。然後,她的視線便會轉移,她也開始嘟嘟囔囔語音輸入,雙手更加猛烈地敲著鍵盤。幾秒鐘後,她的視線繞著房間轉來轉去,追蹤只有通過她的頭戴式才能看到的幻影。接著,突然間:「對!我明白了。以前沒想到……只根據上下文,所以才選了那個詞,可——」日期、文件散佈在兩人都能看到的牆紙上。伊澤爾盡力跟上她,但他的頭戴式有部分功能被哈默菲斯特屏蔽了,只能靠特裡克西婭的指點才知道她引述的是哪份文件。

  伊澤爾意識到自己笑容滿面。現在幾乎是特裡克西婭聚能以來最接近于正常人的時候,像沉浸在勝利的狂喜中的正常人——沒關係,這也挺好。「看!除了一次因為痛苦詞不達意以外,凡是用『彩格』一詞的地方都涉及晴朗的天氣、低濕度,眼前一片光明。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顏色都……vetmoot3……」她說起了行話,只有聚能譯員能聽明白,其他人則完全摸不著頭腦,「語言的基調變了。所以我要用一個特別的詞,『彩格』就很合適。」

  他聽著,看著,幾乎覺得自己看到了特裡克西婭的頭腦在迅速深入,洞察秋毫,建立起新的關聯。今後的翻譯水平無疑會更上一個臺階。特裡克西婭是對的,看起來就是這麼回事。「彩格」又怎麼了?上頭那些人沒什麼可抱怨的。

  這一次見面很不錯。但就在這時,特裡克西婭做了一件讓他驚歎不已、喜出望外的事。她嘴裡的話幾乎沒怎麼停頓,一隻手離開鍵盤,朝旁邊的餅乾盒一抓,撬下一塊,瞪著香氣撲鼻的餅乾上的糖霜——仿佛突然間想起了餅乾是什麼,吃它是多麼令人愉快一樣。然後,她一把將餅乾填進嘴裡,嘴角濺出五顏六色的糖霜。他一時還以為她被嗆住了,但那只是高興的笑聲。她嚼著、咽著……過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歎息。這麼多年來,這還是伊澤爾頭一次見到她因為聚能綁定項目以外的什麼事高興。

  她的手重新回到鍵盤上。幾秒鐘後:「還有事嗎?」

  過了一會兒,高興得頭暈目眩的伊澤爾才弄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啊,嗯。」其實這是他計劃中的最後一件事。但是,他欣喜若狂!餅乾創造了奇跡。「只……只剩最後一件事,特裡克西婭。一件你應該知道的事。」一件也許你最終會明白過來的事。「你不是機器。你是一個人。」

  這些話沒有引起絲毫的反應。說不定她連聽都沒聽到。她的手指又敲起鍵盤來,眼睛盯著頭戴式裡他看不到的某個形象。剛才轉移的注意力再一次轉了回去。他歎了口氣,朝小房間門口飄去。

  說完那句話之後十到十五秒。特裡克西婭突然抬頭望著他,臉上又有了表情,但這一次是吃驚的表情:「真的?我不是機器?」

  「對。你是個真真正正的人。」

  「噢。」又不感興趣了。她重新回到鍵盤操作上,同時通過語音鏈接向她的聚能同事們嘟囔著。如果是最初的幾年,得到這麼冷淡的回答,他准會崩潰,至少會垂頭喪氣。但現在……對聚能者來說,這種反應再正常不過了。至少在那個瞬間,他穿透了那層聚能的甲胄。伊澤爾爬出狹小的門。門小得變態,只是個僅能爬進爬出的洞口,比雙肩稍寬一點。伊澤爾每次進出門都憂心忡忡:兩米外就是其他類似的小門,上,下,左,右,全是。這兒如果出現什麼緊急情況怎麼辦?如果需要讓他們迅速撤離,特裡克西婭該如何是好?可今天不同。伊澤爾聽見周圍傳來的回音,才意識到他一直在吹口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