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天淵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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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澤爾又觸了觸特裡克西婭的肩頭,她再一次躲開了。這個動作不是生氣,也不是害怕,只是趕開一隻擾人的蒼蠅。「你還記得我嗎?特裡克西婭?」沒有回答。但他相信她一定記得。只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再重要了,根本不值得理會。眼前的她是一位中了魔法的公主,只有邪惡的女巫才能將她喚醒。但是,如果過去他對公主的恐懼更重視一些,如果他支持薩姆·多特蘭的意見,特裡克西婭就不會著魔了。「我對不起你,特裡克西婭。」 雷諾特催道:「耽擱得夠久的了,該走了,艦隊主任。」她擺擺手,示意他離開小房間。 文尼向後滑向門口。特裡克西婭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的工作。最初,正是這種專注吸引了他。她是特萊蘭人,加入青河探險隊的一批特萊蘭人中的一個,沒有朋友,也沒有自己的小家庭。特裡克西婭夢想著瞭解真正的外星人,掌握沒有哪個人類成員瞭解的知識。這個夢想是如此強烈,不亞於任何青河人探測外星的渴望。現在,她實現了自己曾付出種種犧牲所追逐的夢想……卻喪失了其餘的一切。 快到門口時,他停下了,望著房間裡她的後腦。「你幸福嗎?」他小聲問,並不指望得到回答。 她沒有轉身,手指卻停止了敲擊。他的面容和觸摸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但這個傻問題卻打動了她。在那個他深深愛著的腦袋內部的某個地方,這個問題穿透了聚能的重重屏障,讓她思索了一會兒:「是的,很幸福。」擊鍵聲又響了起來。 文尼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青河營帳的,事後也想不起來,他腦中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殘片。在交通艇塢站,文尼見到了本尼·溫。 本尼想跟他聊聊。「回來得比我想的早些。喬新的飛行技術太棒了,你簡直想像不出來。」他的嗓門放低了,「其中一個是孫艾,你還記得嗎?『無影手』號上的。她也是機組成員之一。咱們自己的人,伊澤爾。可她就像……就像裡頭已經死了似的,和喬新手下其他易莫金飛行員、程序員一樣。喬新說她已經聚能了,他說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伊澤爾,你知道的,我家老頭子也在哈默菲斯特那邊。究竟——」 伊澤爾只記得這麼多。或許他朝本尼大吼大叫了,或許他只是把他朝旁邊一推便接著走了。對你的同胞解釋聚能,用他們能夠接受的方式向他們解釋。只要做到了這一點,儘管局勢殘破不堪,我們仍然可以完成我們的使命。 理智漸漸恢復了…… 文尼獨自一人在營帳的中央公園裡。他一點兒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遊蕩到這兒來的。園子從他身邊向外延伸,茂密的樹梢從五個方向輕撫著他。有一句老話:沒有菌囊,營地居民無法存活;沒有公園,心靈會漸漸死滅。就算在飛行於群星之間的吸附式飛船上,艦長也會弄一個盆景。如果是規模較大的營地,如堪培拉、納姆奇這種維持千年的營地,公園便會佔據最大的空間,蔓延在建築物之間,舉目就能看到幾千米的自然景觀,一眼望不到頭。即使是最小型的公園,設計之中也充分體現出青河人數千年凝聚的智慧。這裡的公園給人一種茂密森林的印象,使人覺得附近的樹叢中潛伏著種種大小動物。這麼小的公園,卻照樣保持著生態平衡,這也許是整座營帳中最困難的工程了。 園子的光線調成日暮黃昏時分,漸漸暗下去,下方已經進入了黑夜,他右邊的樹林上方還閃爍著最後一縷藍色天光。文尼伸出手去,雙手交替向地面爬去。這一段路很短,園子的直徑總共還不到十二米。文尼把身體埋進樹幹下的一簇苔叢,傾聽漸晚漸涼的樹林天籟。天邊傳來一隻蝙蝠的拍翅聲,附近什麼地方,一群蝴蝶震顫著發出悅耳的嗡鳴。蝙蝠很可能是虛擬的,這麼小的園子裡不可能有比較大的飛禽走獸。但蝴蝶說不定是真的。 極樂般的寧靜。一切煩惱都消失了…… 又回來了,鋒刃磨得更加銳利。吉米死了,還有祖芙,還有範·帕蒂爾。垂死掙扎中,他們還害死了其他的人,數以百計,包括那些也許知道該怎麼做的人。而我卻還活著。 如果是半天以前,他會因為特裡克西婭的遭遇憤怒欲狂。但現在,憤怒被羞愧淹沒了。伊澤爾·文尼自己的手也沾著「遠方寶藏」號遇害者的血。如果吉米再取得一點點「成功」,哈默菲斯特上的所有人就會送命。他是多麼愚蠢啊,竟然支持那些同樣愚蠢,卻更加兇殘的人。和背信棄義發動偷襲的易莫金人相比,吉米的行徑是不是更加邪惡?不,不,不!可是,許多人從那次偷襲中倖存下來了,最後卻死于吉米之手。我必須做些什麼,彌補自己的罪孽。我必須想個辦法,向同胞們解釋聚能,說服他們接受它。只有這樣,我們的任務才可能成功。 伊澤爾差點因抽泣而窒息。聚能這樣的事,只要能夠阻止,他寧肯死。現在卻要說服其他人,讓青河同胞們接受。他受過那麼多培訓,讀過那麼多書,活了整整十九年,卻從來沒有想到世間竟會有如此困難的使命。 不遠處亮光一閃。樹枝嘩嘩響動,有人進了園子,跌跌撞撞地走過林間空地。燈光照了照文尼的臉,又滅了。 「哈,我猜你會鑽到地面上來。」是范·特林尼。老頭子揪住一叢低矮灌木,在文尼身邊的苔蘚上坐下:「打起精神來,年輕人。唉,迪姆現在可算得償所願了。我盡力了,幫了他一把。可他昏了頭,什麼都不管不顧。記得他當時說話的那副腔調吧?怎麼都沒想到他會蠢到那份兒上。結果可好,弄死了不少人。唉,有時候就是這麼倒黴。」 文尼轉頭向說話者的方向望去。黃昏夜色中,對方的臉成了灰白色的一團,搖來晃去。文尼心頭的無名火升騰起來,恨不得大打出手。要是能一拳把那張臉砸爛,那該多好啊。他沒有動,身體朝黑暗中更縮進去一點,讓呼吸平靜下來:「是啊,有時候就那麼倒黴。」說不定哪天就會落到你頭上。不用說,勞肯定在這兒安了監控器。 「膽子倒不小,有種。這一點我倒挺佩服。」黑暗中,文尼說不清對方是不是在笑,也無法分辨這種愚蠢的讚美到底是不是老頭子的真心話。特林尼湊近了些,壓低嗓門道:「別太難過了。有時候,你只能順著來才過得下去。而且,我倒覺得勞挺容易對付的,我滿可以把那個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他發表的那通演說——你注意到沒有?吉米弄死那麼些人以後,勞緩和下來了,願意順著咱們。我敢發誓,連他的那些話都是從咱們的歷史上抄來的。」 就算在地獄裡,也少不了這些該死的小丑!范·特林尼,這個上了歲數的老古董,此人心目中的陰謀就是在中央公園一棵大樹底下壓低嗓門說悄悄話。如此無知。比這更糟,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東西,有他還不如沒有…… 兩人在幾乎一片漆黑中坐了一會兒。好在范·特林尼沒再開腔。這傢伙的冥頑不靈就像一堆石頭,倒進伊澤爾如死水般絕望的心,重新攪起許多本已沉澱下去的東西。有這個蠢人也好,讓他可以想點自身以外的事。勞的演說……緩和下來了,願意順著咱們?從某種意義上說,還真是這樣。勞是這場災難的受害一方,他們同屬受害的一方。事到如今,雙方只有攜手合作,此外別無他途。他回想著勞的演說。嗯。有些字句還真的是抄來的,從范·紐文在布裡斯戈大裂隙發表的講話中抄的。布裡斯戈大裂隙,那是青河歷史上的一個閃光點。貿易者們在那裡拯救了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還有數十億生命。那次事件的規模如此之大,恐怕時空中任何一個單獨的點再也容不下比那更大的事件了。可以說,當代意義上的青河便源自布裡斯戈大裂隙。它和眼下有什麼相似之處?毫無相似之處……不對,有一點相同:當時同樣是來自各地的人類分支相互合作,終於戰勝了最可怕的背叛。 兩千年來,范·紐文的演講一直回蕩在青河人的活動空間。托馬斯·勞也知道,這沒有什麼奇怪的。這裡那裡抄襲幾句,引起青河人的共鳴……問題是,托馬斯·勞所謂的「合作」,就是要他們接受聚能,接受特裡克西婭·邦索爾的遭遇。文尼現在意識到,當時他也被勞的演說所感染,被打動了。可一旦明白他的話只是抄襲,自己的感受便全然不同了。說得天花亂墜、深情款款,目的只是要他們接受——聚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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