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天淵 | 上頁 下頁
四〇


  雷諾特系著安全帶坐在他對面:「所有成功轉化為聚能者的人都集中在哈默菲斯特。你可以和他們中的任何人交談。」

  哈默菲斯特像一座城堡,頗具奇異之美。這是易莫金人極盡豪奢的心臟。這一點曾經給伊澤爾帶來不少安慰:他不斷告訴自己,特裡克西婭和其他人在這兒必定會得到體面的待遇,也許和青河歷史上扣押的人質差不多,像「遠皮約奧亞的一百人」一樣被待以上賓之禮。不過,沒有哪個尚存一絲理智的青河人會建起一座紮根於一堆岩石龐雜體的營地。交通艇從兩座怪誕的高塔上空劃過,眼前的城堡從鑽石巨岩的晶體表面拔地而起,奇崛怪異,不似人間之物。再過一會兒,他便會知道這座城堡裡隱藏著什麼秘密了……他突然想起雷諾特剛才的遣詞造句:「成功轉化為聚能者的人?」

  雷諾特聳聳肩:「聚能,實際上就是蝕腦菌在我們控制之下對人腦的正面影響。最初的療程中,我們損失了百分之三十的處理對象,今後一些年可能還會損失一些。病情最嚴重的本來已經移送『遠方寶藏』號了。」

  「但是——」

  「閉上嘴,聽我說。」她的注意力突然被伊澤爾身後的什麼東西吸引住了,但馬上又閃了回來,「你一定記得,戰鬥過程中你覺得不舒服。你也猜到了這是我們研製的一種病菌,它有一段潛伏期,這對我們的計劃是必不可少的。但有一點你還不知道,這種微生物在軍事上的用途只是第二位的。」蝕腦菌是病毒性的,它的原生形態曾經肆虐于易莫金人故鄉的太陽系,殺人數以百萬計,最終摧毀了他們的文明……同時也為易莫金人這個階段的大擴張奠定了基礎。原因在於,這一品系的細菌有一個異乎尋常的特點:它們富含神經毒素。

  「大瘟疫之後數百年,易莫金人馴化了蝕腦菌,將它轉變為有利於自己文明發展的工具。只要輔以一種特殊方法,目前形態的蝕腦菌就能突破人腦內部的屏障,在大腦裡擴散開來,以近乎無害的方式感染大約百分之九十的神經細胞。現在,我們已經能夠控制其神經毒素的釋放過程。」

  交通艇放慢速度,與哈默菲斯特的氣密艙門達到精確同步。阿拉克尼斜掛天空,側傾角約半度,像一輪滿月。看不清這顆發著銀光的行星的地貌特徵,狂暴的誕生過程中出現的厚密雲層將它捂了個嚴嚴實實。

  但伊澤爾幾乎沒注意那顆星球。安妮·雷諾特乾巴巴的術語背後潛藏著的無數可怕的圖景,攫住了伊澤爾的心。易莫金人馴化的病毒,穿透人腦,猛烈繁殖至數十億之多,將毒液注入仍舊活著的大腦。他想起乘坐登陸艇從阿拉克尼起飛時自己親身感受到的撕裂般的頭痛,那是病菌在猛叩意識的大門。伊澤爾·文尼和目前住在青河營帳裡的人頂住了蝕腦菌的攻擊——或許他們的大腦還是受到了感染,只不過病菌暫時處於休眠狀態。可是,特裡克西婭·邦索爾和其他名字旁邊標注著「聚能」字樣的人仍在接受治療,不,不是治療,而是特殊處理。雷諾特的手下正在這批受害者大腦中培養毒菌。它們逐漸擴大,像果肉裡的黴斑。如果交通艇裡還有哪怕一點重力,伊澤爾非吐出來不可。「可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雷諾特沒理他,只打開氣密門,帶著他走進哈默菲斯特。再次開口時,她毫無情緒的語氣裡出現了一絲近於激情的波動:「聚能提升了人類的能力。它是易莫金人成功的關鍵,比你想像的奇妙得多。我們所創造的並不僅僅是一種能在人腦中活動的細菌。它在人腦中生長,生長過程完全在我們控制之下,其精確性達到了毫微級。生長到需要的程度以後,我們仍然能夠以同樣的精確性引導細菌整體的活動。」

  文尼面無表情,連雷諾特都注意到了。「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可以控制人類意識中負責注意力的區域,大大提升聚能者的思維能力,將他們轉變為精於分析計算的機器。」她肆無忌憚,一一道出細節:在易莫金人居住的世界上,預定的聚能者修完研究生課程後都要接受專門培訓,天才便由此產生。對特裡克西婭和其他人來說,這個過程自然來得更加突然。雷諾特和她的技術人員已經花費了許多天時間,微調這些蝕腦菌,觸發基因表達,引發思維過程所需的化學反應——這一切都處於易莫金醫療計算機的監控之下,人腦的所有常規反應都由它們採集……

  「現在,訓練已經結束。倖存者可以繼續從事他們各自的專業研究了——以他們前所未有的高效率。」

  雷諾特領著他穿過一個個裝飾豪華、連牆面都嵌滿壁毯的房間,走過一條條走廊。走廊越來越窄,最後鑽進不足一米寬的甬道。這裡的結構像毛細血管,伊澤爾只在歷史書上見過這類建築的圖片——獨裁者統治的都市。最後,兩人來到一扇樣式簡單的門前。這樣的門有許多扇,各自標著一個數字、一個專業。這一扇門上的標誌是F042語言探測。

  雷諾特停住腳步。「還有一件事。勞統領認為,你在這裡看到的事可能會讓你有些反感。我自己也知道,外人最初見識聚能時會產生許多極端反應。」她側過頭來,好像在估量伊澤爾·文尼具備多少理智,「所以,統領大人要求我向你明確一點:聚能者一般都是可以復原的,至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恢復原狀。」她聳聳肩,好像在背誦一條陳腐教條。

  「開門。」伊澤爾發出嘶啞的聲音。

  房間很小、很暗,提供照明的只有十幾個活動視窗,模模糊糊照亮了視窗環繞之中的一個人影:短髮,纖細的身材,穿著一件樸素的工作服。

  「特裡克西婭?」他輕聲問道。他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她的肩頭。她卻連頭都沒回一下。文尼勉強咽下自己的恐懼,鼓起勇氣繞到前面,望著她的臉:「特裡克西婭?」

  一時間,她似乎直視著他的眼睛。接著,她輕輕掙開他的手,想繞開他,看那些視窗。「你擋住我了,我看不見!」她的聲音很緊張,焦躁不安。

  伊澤爾急忙側身避開。他轉頭望著周圍的視窗,看是什麼東西對她如此重要。壁上的視窗裡是一排排表示發展變化的結構式圖表,很大一部分好像是詞匯選擇,許多尼瑟語對應一個無法拼讀的片語。這是典型的語言分析界面,不過打開的視窗之多,遠遠超出正常人(所能加工的極限)的需要。特裡克西婭的視線飛快地來回跳動,手指鍵入選擇,偶爾輕聲嘟囔一條指令。她的表情全神貫注。這種神態本身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也不嚇人。從前她沉醉於某個語言研究的難題時常常會這樣,他見過許多次。

  剛從她眼前讓開,伊澤爾便立即從特裡克西婭意識中消失了。他從來沒見過她的注意力集中到這種程度——聚能。

  伊澤爾·文尼開始明白了。

  他繼續望著她,看著視窗裡的圖表不斷變化、擴展,看著她做出種種選擇,圖表的結構隨之改變。終於,他用平靜的、近乎閒聊的語氣輕聲問:「你過得怎麼樣,特裡克西婭?」

  「好。」回答快如閃電,心不在焉。過去那個特裡克西婭沒工夫搭理他時就是這個樣子,一模一樣。「從蜘蛛人圖書館裡得到的書,真是太好了。我已經開始有點明白他們的字形了。從來沒人見過這樣的文字,也沒人從事過類似的研究。蜘蛛人看東西和我們人類完全不一樣,我們的視像銜接與他們截然不同。要不是他們那些物理書,我絕對想不透那種分裂式字形的含義。」聲音很冷漠,稍帶一絲興奮。她說話時沒有轉身看他,手指仍舊不停敲擊著。眼睛適應房間的陰暗光線之後,伊澤爾注意到了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細節:她的工作服是新的,前襟卻有幾塊黏糊糊的汙跡。頭髮儘管剪得很短,卻仍然糾結在一起,顯得油膩膩的。她的弧形唇線上方還懸著一點什麼——食物?鼻涕?

  難道她連自己洗澡都做不到了嗎?文尼低頭望著門口。這地方小得容不下三個人,雷諾特只把頭和肩膀從門口探進來,手肘撐地,身體輕鬆地飄浮著。她帶著濃厚的興趣仰頭望著伊澤爾和特裡克西婭,神情專注:「邦索爾博士的工作做得非常好,連我們那些剛讀完研究生就開始聚能培訓的語言學家都比不上她。有了她,不等蜘蛛人從冬眠中醒過來,我們就能閱讀他們的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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