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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恩克萊爾老太太和城裡的老師很不一樣:「哦,我也在外頭闖過。從前我在西海當水手,那時年紀比你現在還小些呢。」水手!舍坎納聽著老人講述海上的風暴、巨獸和冰山,掩飾不住自己的敬畏之情。瘋狂到出海當水手的人沒多少,哪怕是在氣候溫和的漸暗期。恩克萊爾老太太的運氣肯定非常好,這才得享高齡,生兒育女。也許正是因為經歷過海上的風浪,她才在接下來的一代安頓下來,教書,和丈夫一起撫育後代。每一年,她都提前學下一個年級的課程,讓自己的水平總領先于教區的孩子一個年級。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們成年。

  在這個光明期,她開始教育新世代的孩子。等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後,她將很老很老了。能活到第三代的人很多,但只有極少數人能活到這一代結束。老太太身體羸弱,不可能孤身一人為即將到來的暗黑期①做好準備,不過她有當地教堂和她自己孩子的幫助,說不定還能活著進入第四代,第四次看到新太陽的到來。恩克萊爾太太生活得並不封閉,她隨時可以聽到本地的小道消息,還堅持閱讀。老人甚至對戰爭也很感興趣——當然,只是作為一個熱心的旁觀者。「要我說,就得沖那些逖弗人的屁股狠狠搗幾下。我有兩個侄孫在前線,我真替他們驕傲。」

  【① 當地蜘蛛人稱之為暗黑期,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則稱其為黑暗期,後來在學會蜘蛛人語言後也改口稱之為暗黑期。這是譯文所做的更改,以示區別。】

  舍坎納一邊聽,一邊從寬寬的窗口向外看。山區的星星真亮啊,群星璀璨,顏色各不相同。星光下,森林的闊葉和遠處的山丘半明半暗。細小的林妖不斷撞著紗窗,發出嘀嘀的聲音,幾不可聞。它們吱吱的歌聲從周圍的樹林裡飄來。

  外面驀地響起鼓聲。聲若滾雷,震動從他的耳朵、肢尖和胸膛傳來。另一面鼓也敲打起來了,與先前的鼓聲相呼應。

  恩克萊爾太太不說話了,她恨恨地聽著這一片喧囂:「真抱歉,一時半會恐怕停不下來。」

  「是您的鄰居?」舍坎納指指北面,就是那條小山谷。真有意思,除了剛來時那句「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之外,她提都沒提山谷裡那些怪人。

  恐怕現在也不會提。恩克萊爾太太蜷縮在她的棲座上,一聲不吭。自從舍坎納來了以後,這是她頭一次長時間不說話。不過之後,她還是問了一句:「聽說過懶惰的林妖的故事嗎?」

  「當然。」

  「我講課時經常用這個故事,特別是給五六歲的孩子上課的時候。林妖跟咱們沾點遠親,所以長得很像非常小的人。我們上課時要講這種動物,講它們是怎麼長出翅膀來的。每到這時候,我就會給孩子們講懶惰的林妖的故事:不為暗黑期做好準備,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兒,直到一切都太晚了。我會把這講成一個恐怖故事。」她氣惱地朝自己的進食肢噴了口氣,「這地方的人很窮,只能在土裡刨食,所以我當初才離家出海。同樣因為這個,我最後又回到這裡。我想幫大家。有好多年,我教書得到的報酬只是農民合作社打的欠條。但我想告訴你,年輕人,我們這兒的人並不壞……當然,時不時地會有個別人自願走上當害蟲的路。這樣的人不多,主要是山裡頭的。」

  舍坎納向她描述了自己在穀底遭到的伏擊。

  恩克萊爾太太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你來的時候就跟屁股上著了火似的。幸好你有車,才逃過這一劫。嗯,不過話說回來,其實你也沒多大危險。我是說,除非你一動不動隨他們怎樣,那真有可能被他們活活打死。但一般來說,他們太懶,構不成什麼威脅。」

  噢!也就是說,下邊那些人當真是地地道道的怪胎。他極力不讓自己顯得過於感興趣:「那鼓聲又是——」

  恩克萊爾太太不屑地一擺手:「沒準兒算他們的音樂吧。我猜他們前不久從哪兒搞來一批藥性汽水,喝醉了。不過亂敲亂打只是小事,雖說晚上吵得人睡不好。不,這些算不了什麼。你知道真正讓他們成為害蟲的是什麼嗎?他們不好好為大黑暗做準備……還連累孩子一塊兒受罪。住下面山谷裡的那對夫妻,原本是山裡人,因為受不了種地的苦,開開關關①做過一陣子鐵匠,後來又在各個村子裡閒逛,能偷就偷,偷不著就打點短工。反正太陽好的時候混日子不算難。最可恨的是,都已經這樣了,他們也沒忘記亂搞,一個勁兒地生……

  【① 當地人語言也受了開關星的影響,這裡的「開開關關」就是「時不時」「斷斷續續」的意思。】

  「昂德希爾先生,你還年輕,可能從小也沒吃過什麼苦。不知你懂不懂,在漸暗期之前讓女人懷上孩子是多麼不應該。之前最多也就是一兩個小傢伙——任何體面的女人都會堅決拿掉。可山谷裡那對兒害蟲,整天不停地搞來搞去。那個男的背後總貼著一兩個小的。幸好老天有眼,那些孩子沒幾個活下來的。不過偶爾總會有一兩個能長過嬰兒階段,有幾個甚至長成了兒童。但等長到這個階段,因為多年①被當成純粹的動物對待,大多數也都成了白癡。」

  【① 蜘蛛人對童年的定義不同於人類。】

  舍坎納想起那種獵食動物般的瞪視。那些小東西跟他記憶中的孩子是那麼不一樣。「但肯定還有一些挺過來了,長大成人?」

  「是有一些。那些人非常危險,他們明白自己喪失的是寶貴的童年。一開一關之間,就會做出些很可怕的事來。我從前也帶過這種小惡棍——你知道,一是為找個伴兒,另外也多多少少掙點錢。這些人到頭來沒一個有好下場,不是變成小偷、流氓,就是成了橫在我門前的屍體。」想起痛苦的往事,她不作聲了。

  「那些白癡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有一陣子,他們中的一夥人琢磨出了怎麼撬開我的門。偷的多半是吮糖。後來有一天,他們偷了屋子裡所有的畫,連書裡的插圖都不放過。從那以後,我把內間的房門徹底堵死了。可不知怎的,他們還是溜了進來——把剩下的書一掃而光!那時我還在教書呢,那些書我用得著!教區的治安官因為這事把那夥害蟲趕跑了,但不用說,她也沒能找回我的書。教書的最後兩年,我只好新買了一套教材。」她指指書架最上層那一排十幾本破舊的教科書。書架下面幾排放的也是初級課本,從嬰兒教材直到小學。奇怪的是,那些書倒是嶄新的,好像碰都沒碰過。

  兩重鼓聲方才還互相呼應,這時卻各響各的,雜亂無章,聲音越來越小,終於靜了下來。「所以你看,昂德希爾先生,有些早產兒①的確能活到成年期,跟這一代出生的正常成年人幾乎看不出什麼區別。但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就是下一代害蟲。再過幾年,情況會比現在還糟。跟懶惰的林妖一樣,到時候,這些人就會開始覺得冷了。他們中幾乎沒幾個人能進淵藪,只會在山裡晃蕩。山裡有些洞穴,比動物的淵藪強不到哪兒去,最窮的農民只能在那些地方熬過暗黑期,但對他們來說,四處遊蕩的早產兒實在太危險了。」

  【① 如上文所述,蜘蛛人懷孕生子是在漸暗期,而上文所說的「害蟲」夫妻卻在光明期生下孩子,本書稱這種孩子為早產兒,其意義與通常所說的早產兒有所不同。】

  老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恐怕我不能活著看到新太陽了。沒什麼,我的孩子會繼承這塊地。這兒景色很美,也許他們會建起一家小旅店。可要是我熬過這次暗黑期,我就會在這裡搭一個小窩棚,外面立起一塊大牌子,宣佈我是這個地區最老的老太婆……到那時,我一定會再看看下面這個山谷。我希望裡頭沒人。因為要是那夥害蟲回來了,他們准是謀害了哪個可憐的農民,霸佔了人家的淵藪。」

  在這之後,恩克萊爾太太轉了話題,問起普林塞頓的生活和舍坎納的童年。她說,既然她已經把這個教區最黑暗的秘密告訴了他,他也應當投桃報李,說說他開著一輛汽車去陸戰指揮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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