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天淵 | 上頁 下頁


  顯然,宋教友完全相信。林區治安部能幹出什麼事來,他清楚得很。可一時間,薩米只怕宋教友會置這種威脅於不顧,強硬到底。那樣的話,我只能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了。但突然間,老人好像徹底垮了,不出聲地抽泣起來。

  薩米起身離開對方的椅子。幾秒鐘過去了,老人停止抽泣,掙扎著站起來。他沒看薩米一眼,也沒做任何手勢,只拖著腳步,走出房間。

  薩米和他的隨從緊緊跟上。他們排成一行,走過一段長長的過道。真是個可怕的地方。不是因為這裡的照明設備破舊不堪,一片昏暗,也不是因為片片水漬的天花板、污穢不堪的地板。過道兩邊,人們坐在沙發上、輪椅中,他們呆呆地坐著,愣愣地望著……虛無。一開始,薩米還以為他們有隱形頭戴式顯示裝置。他們注視著遠處,也許正觀看某種互動圖像,他們中間有些人正嘟囔著什麼,還有幾個不斷比畫著複雜的手勢。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牆壁上那些鬼畫符是塗在上面的。片片剝落、毫無裝飾的塗料,就這些,再沒有什麼可看的了。而那些乾癟枯萎的人,他們的眼睛是裸眼,沒有任何增強手段,眼神裡空空洞洞,什麼都沒有。

  薩米走在宋教友身後,靠得很近。修士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他的話不是沒有意義的咕噥,而是說的那個人:「比德威爾·杜坎算不上好人,不是那個你會喜歡上的人,哪怕才見面也不會喜歡……尤其是才見面的時候。他說他從前很有錢,但他什麼都沒給我們帶來。頭三十年,那時我還是個年輕人哩,他工作得比誰都賣力,無論多苦多累……但他的話可不中聽,對誰都沒句好話,誰都要笑話。他可以陪著病人度過一生的最後一晚,之後卻嘲笑人家。」宋教友用的是過去時,但過了一會兒,薩米才意識到他壓根兒沒有半點勸說自己的意思。他甚至不是在跟自己說話,仿佛是在替一個他知道命在旦夕的人說幾句悼詞:「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跟我們其他人一樣,他能做的事越來越少了。他說起他的對頭,說只要他們找到他,肯定會殺了他。我們向他保證,說會把他藏起來,可他卻笑話我們。到了最後,他什麼都不剩了,只剩下一肚子惡毒,簡直惡毒得沒法說。」

  宋教友在一扇很大的門前停住腳步。門牌上寫著幾個大字,飾著花邊——「通往日光室」。

  「杜坎每天都要看日落。」可修士並沒有開門。他站在那兒,垂著頭,但也沒怎麼擋道。

  薩米繞過他,又停住腳步,道:「我剛才提到的捐贈會存進你們教派的戶頭。」但老人根本沒有看他,只朝薩米的外套上啐了一口,轉身朝過道走去,一路推開擋道的治安官們。

  薩米稍一轉身,手搭在房門的機械轉鎖上。

  「先生?」是城市治安部部長。這位警察頭子走近一步,輕聲道:「嗯……我們不願意再護送您了,先生。護送工作應該由您自己的手下來做。」

  哈?「我同意,部長。可當時你們怎麼不讓我帶上自己的人?」

  「那不是我決定的。我想,他們覺得治安官更謹慎些。」警察轉開視線,「您看,艦隊司令,我們也知道,你們青河人要是恨起誰來,會恨上很長很長時間。」

  但這種仇恨更多情況下指的是對某個文明的仇恨,而不針對個人。不過薩米還是點了點頭。

  警察終於直視他的雙眼:「是這樣,我們跟你們合作了。我們確保了這次搜索的任何消息都不會走漏到你的……目標那裡。但我們不能替你做掉這個人。我們會轉過頭去,不看你做的事。我們不會阻止你。但我自己不會下這個手。」

  「哦。」薩米極力琢磨,在道德的萬神殿中,究竟哪個位置適合眼前這個人,「這個嘛,部長,我只要求你們不要干涉我的行動,剩下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警察緊張地猛一點頭,退後一步,不再跟隨薩米。薩米打開那扇標著「通往日光室」的房門。

  裡面的空氣冷颼颼的,彌漫著一股陳腐的臭味。不過跟過道中人體的惡臭相比,這裡好多了。他仍然在室內,頭頂的遮擋卻不多。這裡原本是一個向外伸出的出口,通向下面的大街。但現在裝上了塑料板壁,成了一個有點遮蔽的天井。

  如果他也跟過道裡那些可憐蟲一樣了怎麼辦?他們讓他聯想到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人,以及某種瘋瘋癲癲的實驗犧牲品,思維、意識迸成碎片,再也無法恢復。他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樣一種收場,可現在……

  薩米沿著樓梯走到最下一層。拐角處隱隱約約看得見一線天光。他用手背擦了擦嘴,靜靜地站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

  幹吧。薩米走上前,進入一個大房間。房間似乎是停車場的一部分,但用半透明的塑料板壁圍成一個有頂蓋的封閉空間。這裡沒有供熱裝置,一股股冷風從板壁縫隙中鑽進來。屋子中間四散著幾把椅子,上面是包裹得厚厚實實的人形。這些人並沒有特意望著哪個方向,有的只呆呆盯著外面的石牆出神。

  但所有這些幾乎都沒能入薩米的眼。屋子的另一端,一柱陽光從頂蓋的一個破洞中斜斜落下,光柱下孤零零地坐著一個人。

  薩米緩緩走過房間,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金紅斜暉下的那個人。那張臉與青河上層家族有血脈上的相似之處,但它不是薩米記憶中的那張臉。這沒什麼,那個人肯定許久以前便改換了面容。再說,薩米衣服裡帶著一個DNA檢測器,還有一份那個人的真實DNA密碼副本。

  他裹著一張毯子,頭戴一頂厚厚的編織帽,一動不動,似乎在凝視著什麼,凝視著落日。是他。不需要有條有理的思考,薩米直接得出了結論。一股激動的洪流迸發出來,湧遍全身。也許不能算健全完整,但這就是他。

  薩米拉過一把沒人坐的椅子,面對斜陽中的那個人坐下。一百秒過去了。兩百秒。最後一縷陽光漸漸消退,那個人的目光空洞,臉上毫無表情,但身體卻有反應。他動了動腦袋,好像在找尋著什麼。這時,他似乎注意到來了客人。薩米側了側頭,讓霞光照在自己的臉上。對方眼睛裡出現了某種表情,迷惑、回憶,從眸子深處浮起。突然間,那個人的雙手一哆嗦,從毯子裡抽出來,爪子一樣的手顫抖著指向薩米的臉:

  「是你!」

  「是的,先生,是我。」

  八個世紀的搜索結束了。

  那個人不安地在輪椅裡扭動著,重新裹好毯子。幾秒鐘內他默不作聲。最終開口時,卻略顯遲疑:「我早就知道,你……你這樣的人會一直找我,一直找下去。我贊助了這個該死的蘇培裡教派,但我一直知道……這種保護是不夠的。」他又在椅子裡動了動,眸子裡現出一道薩米過去從未見過的光,「不用你告訴我,我全都知道。每個家族都投點錢,也許每艘青河飛船上都有一個船員在不斷搜查我的下落。」

  對於這場最終發現了他的搜捕的規模,他連一點概念都沒有。「我們沒有惡意,先生。」

  那個人嘶啞地大笑一聲,沒有反駁,但顯然全然不信:「我的運氣不好,他們派到特萊蘭的人是你。你很機靈,能找到我。他們應該拿你派更大的用場才是,薩米。到現在,至少該提拔你為艦隊司令了。分派你當個殺人的小夥計,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又動了動,手向下伸去,像是要搔搔屁股。怎麼回事?痔瘡?癌症?老天,我敢打賭,他屁股下面坐著一把手槍。這麼多年,他一直準備著迎接這一天。時候到了,槍卻纏在毯子裡一時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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