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這種大毛病剜刀還沒遇上過。但有的時候,如果和蘭格利什走得太遠,或者哪件斗篷的電力不足……大腦中響起的聲音啊,尖利得讓人不敢相信,像十多個共生體靠近過來一樣,介於神志不清的性交和殺戮的熱狂之間。泰娜瑟克特卻好像非常喜歡這種時候,她可以從一片混亂中一躍而起,用她的仇恨吞沒他。不是激烈銳利的仇恨,軟軟的,卻能把他完全淹沒,像水……她通常蟄伏在他的意識邊緣,忽而這裡動一下,忽而那裡迸出一句話。可只要出現靜電故障,她便一下子發起威來。有一回,她控制整個組合的時間甚至長達一天之久。只要有一年太平日子,剜刀就能好好研究研究泰、娜和瑟,作一番適當的截肢手術。應該殺掉的大概是瑟,那只長著白耳朵尖的組件。它算不上聰明,但很可能是這三隻中的主心骨。替換上一隻精心打造的組件,剜刀很可能會比議會大廳大屠殺之前更加強大。可是現在,剜刀被困住了。自己給自己的靈魂動手術非同小可,輕易幹不得,哪怕是他這個大師也罷。

  所以,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斗篷隨時充足電,別走得太遠,別讓任何人看到你的計劃的所有組成部分。鐵先生以為他在和蘭格利什談話,實際上,剜刀的談話對象是阿姆迪和傑弗裡。

  人類的臉上淌滿眼淚。「四、四次了,四次沒聯繫上拉、拉芙娜。她怎麼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尖了。剜刀一直以為人類只能發出打嗝似的一成不變的聲音,沒想到還能變出這種花腔。

  阿姆迪的成員大多和男孩緊緊擠在一起,他舔著傑弗裡的臉頰。「肯定是咱們的超波通訊器,可能弄壞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剜刀。這小狗崽眼睛裡也是眼淚汪汪,「泰娜瑟克特,跟鐵大人說說好不好?讓我們全天待在飛船裡。說不定拉芙娜發了信,咱們沒記錄下來。」

  和鐵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下北面城牆的樓梯,走過校場。鐵大人責備校場沒好好維護,剜刀只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傾聽他的抱怨。鐵大人還算聰明,沒把秘島上維護軍紀的利器絞刑架搬到這兒來。

  和蘭格利什的偵察兵在一起的剜刀跑過一條山間小溪,濺得溪水嘩啦作響。雖然是盛夏,又刮著乾燥的風,這裡卻仍有小塊積雪,流經這裡的溪水仍然寒意沁骨。

  和阿姆迪傑弗裡在一起的剜刀湊向前去,讓兩隻阿姆迪的成員偎著他。兩個孩子都喜歡身體接觸,除了彼此之外,他們能接觸的只有他一個。不用說,這種事真變態,但剜刀的一生事業都是靠利用他人的弱點操縱、控制他人。所以,雖說很厭惡,他還是歡迎孩子們觸摸他。剜刀從肩頭的震膜發出安撫的嗚嚕聲,拍打著偎在身邊的阿姆迪成員,「下次我見到鐵大人時一定跟他說說。」

  「謝謝你。」一隻狗崽拱拱他的斗篷,然後走開了。謝天謝地。斗篷下的剜刀本來已經是一身傷痛,這麼拱法真受不了。也許阿姆迪覺察到了,也許……剜刀發現,最近一段時間,這兩個小鬼跟他在一起時話越來越少了。他對鐵先生說的話道出了事實:兩個孩子並不信任他。這全是泰娜瑟克特的過錯。如果只有他剜刀,輕而易舉就能贏得阿姆迪傑弗裡的愛戴。剜刀不像鐵大人那麼脾氣火爆,也不像他那麼在意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剜刀可以高高興興和人聊閑天,把真話和謊言混合得水乳交融。他能準確地體察別人的感受,這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之一。如果沒有這種把握別人內心的本事,他的暴虐手段不可能達到登峰造極的造詣。

  可是現在,他卻無法充分發揮這種才能。本來做得好好的,一切非常順利,他們馬上就要對他敞開心扉,泰、娜和瑟偏偏跳了出來,改變他臉上的表情,破壞他精心選擇的詞匯。這種情況下,也許他只能滿足於巧妙地破壞孩子們對鐵大人的尊重。(當然,不能直接說他的壞話。)剜刀歎了口氣,安慰地拍了拍傑弗裡的胳膊,「拉芙娜會聯繫咱們的,我敢打保票。」兩腿人吸了吸鼻子,伸手摸著剜刀頭部沒有罩在斗篷下的那一小塊。他們親親熱熱坐在一塊兒,沉默了很長時間。他趁機將注意力轉到——

  ——森林,蘭格列什的偵察班。全班已經在山上攀爬了十多分鐘。其他人慣于登山渡水,行裝又很輕便,不像他披掛著那麼沉重的斗篷。剜刀的兩個成員遠遠在隊伍後面。他朝班長噓了一聲。

  班長掉頭返回,其他人紛紛讓路。他在剜刀十五英尺外停下腳步。「有什麼吩咐……大人?」這個組合是新派來的,來之前告訴了他斗篷的事,但剜刀知道他其實根本沒聽懂。深色斗篷上的金銀鑲條表明這是王國裡的貴人,但此人在這裡只有兩個組件。按說這樣的殘體連話都說不清楚,更不用說發號施令了。剜刀知道,還有一件事同樣讓對方提心吊膽:他沒有發出一點思想聲。「活屍」——士兵們自以為附近沒有外人時就是這麼稱呼他的。

  剜刀指指山頭,不遠處樹林便到了盡頭,上面是光禿禿的山坡。「探馬蘭格利什在山那邊,我們抄近道,直接上去。」他疲乏地說。

  擔任班長的共生體的一部分望望山頭,「這、樣、做、不、好,長、官。」班長說得很慢,他的態度仿佛在說:不長腦子的殘體,「壞、人、會、看、到、我、們。」

  剜刀惡狠狠怒視對方。他只有兩隻成員,費了很大勁兒才做出這種表情。「當兵的,看見我肩膀上的金徽了嗎?哪怕我只有一個成員,也比你那一大堆組件摞到一塊兒強。我說抄近道,我們就抄近道。就算要你肚皮貼地在硫磺火裡爬,你也得給我爬。」其實,剜刀早就知道維恩戴西歐斯把繚望哨設在哪兒,走過沒有樹林遮蔽的開闊地沒有任何危險。另一個原因:他太累了。

  班長不清楚剜刀的身份,但他明白,這個罩在斗篷下的傢伙的兇狠程度不亞於任何一位組件齊全的貴族大人。他肚皮貼地,恭恭敬敬地匍匐退下。偵察兵們直接爬向山頭,幾分鐘後便走進只長著雜草的開闊地。順著這條路走,蘭格利什的指揮所只有不到半英里了——

  和鐵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進內城。和整個城堡一樣,這裡的石牆也是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匆匆忙忙建起來的,石塊剛鑿下來便砌進牆裡。他們頭頂三十英尺處,石牆彎曲對接,形成封閉的拱頂。拱頂上有不少小洞,很快便會往裡面填塞火藥。包圍飛船著陸場的四面石牆中同樣開了裝填火藥的暗槽——鐵先生稱之為熱烈歡迎的大嘴。他一隻頭轉向剜刀,「蘭格利什怎麼說?」

  「對不起,他出去巡邏了,不過馬上就會回來——我是說,回到宿營地。」剜刀盡可能不讓鐵大人發現自己親自和偵察兵出去哨探。倒不是說這種事做不得,但如果鐵先生發覺,一定會要他解釋這麼做的原因。

  和蘭格利什偵察兵在一起的剜刀拖著腳步,趟過被水浸透的草叢。吹過融雪處的風涼爽宜人,微風像舌頭一樣,涼涼的,舔過他飽受斗篷折磨的身體。

  蘭格利什的指揮所選的位置不錯。帳篷設在一處低窪地,緊靠著一個夏季形成、冬季消失的大水塘。上方幾百碼外就是一個積雪山頭,融雪流入池塘,吹過來的風也很涼快。從下面看不到這些帳篷,但這裡的地勢很高,從窪地邊緣可以清楚地觀察到下面三個方向的動靜。正下方朝南,這個方向的視界尤為開闊。補給可以取道北面,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即使該死的森林大火延燒到下面的樹林,這個位置也安然無恙。

  探馬蘭格利什正懶洋洋地擦拭自己的反光信號鏡,給瞄準裝置上油。他的一個手下趴在窪地邊緣,口鼻部擱在窪地上緣,用望遠鏡觀察著山下。一見剜刀,蘭格利什跳起身來,叭地一個立正。但他的目光並沒有充滿懼意。和大多數遠程偵察兵一樣,他不會被城堡來的大人物嚇得手足無措。再說,剜刀一直注意和他們打成一片,精心培養出一種「咱們一邊,假模假式的大人物另一邊」的戰友關係。蘭格利什厲聲呵斥班長,「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們大搖大擺走開闊地,我非向上報告你個狗雜碎不可。」

  「是我的錯,探馬。」剜刀插嘴道,「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需要馬上告訴你。」兩人朝蘭格利什的帳篷走去,避開其他人的耳目。

  「很有意思的消息,對嗎?」蘭格利什笑得很古怪。他早就琢磨出來了,這位剜刀不是個非同凡響、特異於人的雙體,只是一個正常共生體的一部分,他的其餘組件這會兒就在城堡裡。

  「你跟克裡德黑茲下一次碰頭是什麼時候?」這是維恩戴西歐斯的化名。

  「就在今天午後。四天來我們天天見面。南方人好像一屁股坐下來不打算動窩了。」

  「馬上就會動了。」剜刀轉述鐵大人給維恩戴西歐斯的命令。說這些話他很吃力,潛伏在體內的那個叛徒躁動不安,蠢蠢欲動。泰娜瑟克特這次準備大舉反撲了,他感受得到。

  「喔。怎麼著?兩天內把那邊所有人馬調到瑪格蘭高地,這可太——算了,這些事我還是不知道的好。」

  斗篷遮蔽之下,剜刀怒髮衝冠。戰友關係再親密也有個界限,蘭格利什的話雖有理,但等到這些事過去之後,也許應該壓一壓他,讓他別這麼……特別。

  「就這些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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