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她點點頭。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說不出話來。多麼奇異的感覺啊,距離故鄉如此遙遠,經過這麼多令人心碎的悲劇之後……又能重新見到一個面貌如此熟悉的人。「當時你們真的在中轉系統?」他自己聽上去都覺得愚不可及。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就像一座橋樑,聯結著他所熟知、所信賴的過去和無比兇險、捉摸不定的現在。

  拉芙娜·奧爾森多點點頭:「是的……情況和你在新聞組裡讀到的一樣。我們當時甚至還和一位天人取得了直接聯繫。瘟疫殺害了那位天人,這還不夠,它徹底摧毀了中轉系統。艦長,新聞組裡這方面的消息不是謊言。」

  台羅勒雙手一撐,從他的導航工作站飄了過來。「你們在這裡到底能做什麼?真能打擊瘟疫?」這些話很不客氣,但台羅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十分嚴肅。他是在懇求對方解釋那麼多人死難的原因。迪洛基人只占斯堅德拉凱文明體系的一小部分,但這個種族卻是該星系歷史最悠久的居民。一百萬年前,迪洛基人實現了從爬行界向飛躍界的飛升,在三個星系建立了殖民地,後來,人類將這三個星系總稱為斯堅德拉凱星系。這是一個內向的、喜歡夢想的種族,他們利用古老的智能系統、與友好的年輕種族一起並肩保衛自己的星系。再過五十萬年,這個種族很可能從飛躍界中消逝:或是滅絕,或是進化為另一種形態。這是最常見的模式,類似個體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只不過來得更緩慢,更平和。

  時常有一種誤解,認為衰老種族的個體成員也個個老氣橫秋。其實任何較大的人群中總會存在各種各樣的人,總會有些成員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中嬉戲。人類和格利姆弗雷勒、台羅勒這樣的迪洛基人相處得非常融洽。

  看樣子,伯格森多完全理解他。「你們中有誰聽說過天人裂體嗎?」

  基耶特說:「不知道。」話剛出口便發現兩個迪洛基人吃了一驚。兩人互相嘯叫了幾秒鐘,「我們聽說過。」台羅勒最後用薩姆諾什克語回答道。基耶特從來沒聽過他用這麼敬畏的語氣說話,「你們也知道,我們迪洛基人在飛躍界已經生活了很長時間,有一些殖民點實現了進入超限界的飛升,其中有些人成了天人……有一次,有一種東西回來了。當然,它不是天人,更像腦子出了毛病的普通迪洛基人,但它……知道許多事,做了許多事,大大改變了我們迪洛基人的生活。」

  「你說的是芬特羅勒?」基耶特驚呼出聲,一下子記起了那個故事。那已經是十萬年前的事了,當時人類還沒有移居斯堅德拉凱,但它卻是迪洛基人爭論不休的一件大事。

  「是的。」台羅勒道,「直到現在,大家還在爭論芬特羅勒到底是迪洛基人的福氣還是詛咒。但是,我們喜歡夢想的性格和我們的古老宗教都是他帶來的。」

  拉芙娜點了點頭,「這件事我們斯堅德拉凱人都很熟悉。考慮到種種後果,可能並不是一件特別好的事……」接著,她對他們講述了中轉系統毀滅之前發生在老頭子身上的一切,以及范·紐文的來歷。迪洛基人開始還邊聽邊小聲嘀咕,但隨著她的講述,他們變得寂然無聲,連身體都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

  基耶特終於道:「這麼說,魯……紐……」此人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連他的名字也不例外,他結巴了一會兒才發出這個音,「紐文知道他在底層搜尋的是什麼,對嗎?拿到那個東西以後,他打算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艦長。范·紐文自己也不清楚。他時不時地爆發出奇特的念頭,一次只有一點。我相信他,因為當時我在場,看到了那些事——的一部分。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也相信他。」她顫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突然間,基耶特猜到了縱橫二號是一個多麼難以忍受的地方。不知怎麼回事,明白了這一點,他反而更相信拉芙娜的說法了。如果存在什麼能夠真正摧毀瘟疫的東西,那種東西本身必定也是極度可怖、怪異非常。基耶特心想,如果他本人和這樣一種東西關在一艘飛船裡,不知自己會怎麼辦。

  「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他開口了,使用的字句非常正式、拘謹。我談的畢竟是叛逆大罪呀,「我,唔,我在艦隊裡有些朋友,我將向他們查詢你所引發的疑慮,還有……」說!「我認為,置艦隊司令部的命令于不顧、向你們提供幫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謝謝你,艦長先生。謝謝。」

  格利姆弗雷勒打破沉寂:「與縱橫二號的通訊質量惡化了。」

  基耶特雙眼掃過各個顯示窗。所有超波軌跡圖都出現了隨機干擾。現在還不清楚這場界區風暴的具體情況,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來得很猛。

  「看來我們無法長時間維持通話渠道了,拉芙娜·伯格森多。」

  「是這樣,我們這一方的信號也在衰減……萬一無法成功,萬一你們不能以戰鬥支援我們……斯堅德拉凱人只有你們這些了,我想說,能看到你和迪洛基人,真是太好了……我很久沒看到熟悉的臉了,看到我真正瞭解的人,我——」她正說著,圖像驟然成了一片模糊,化為低頻信號。

  「糟糕!」格利姆弗雷勒大叫一聲,「帶寬劇降。」他們與縱橫二號之間的通訊鏈接處理起來十分簡單:只要出現通訊故障,艦載處理器便從音像傳輸切換為低頻編碼,同時降低碼率,以減少信息傳輸總量。

  「喂,喂,縱橫二號。我們的通訊頻道出現故障。建議切換對話協議。」

  顯示窗轉為灰色,跳出一行薩姆諾什克文字,在屏幕上一閃一閃。

  「同意,可能不止是技術故障。」

  格利姆弗雷勒瘋狂地敲打著自己的通訊面板,「零,完蛋了。」他說,「檢測不到信號。」

  台羅勒從導航工作站抬起頭,「我這裡的情況比通訊方面嚴重得多。艦載計算機已經有二十秒鐘無法實施躍遷計算了。」他們前不久還能保持每秒五次躍遷的速度,每小時越過一光年里程,但現在……

  格利姆弗雷勒在自己的控制台前向後一靠:「嘿,歡迎進入爬行界。」

  爬行界。拉芙娜·伯格森多的目光越過縱橫二號的艦橋。在她的意識深處,她總以為爬行界是一團漆黑,全靠火把照明,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領地,連一台稍微好點的計算機都沒有,大家只能用機械式計算器。事實上,現在的情況跟剛才沒什麼區別。天花板和牆上仍舊一片通明,顯示窗上依然有星光閃爍。只是現在,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發現任何一點星光移動的跡象。

  最明顯的變化發生在飛船的其他顯示窗上。超波軌跡圖一閃一閃,毫無變化,一個紅色標識不斷顯示出上一次圖像更新的時間。導航窗裡滿是驅動處理器的運算結果。飛船反復播放一段有聲警告信息。「警告,發現飛船進入爬行界,立即實施反方向躍遷!警告,發現飛船進入爬行界,立即實施……」

  「關掉那個鬼東西!」拉芙娜抓住一把座椅,將自己固定好。進入爬行界後她覺得有點頭暈,但這只可能出於她的恐慌(非常自然)。「還算什麼狗屁深潛船。竟然直直地闖進了爬行界,只能事後發點混蛋馬後炮的混蛋警告!」

  綠莖飄近了些,從天花板上「踞著腳尖」,怯怯地出溜下來。「像這種事,就算深潛船也無法避免,拉芙娜女士。」

  範對飛船發了條命令,大多數顯示窗立即清屏。

  藍莢道:「就算大型界區湧動,浪頭通常也只能漲到分界線幾光年以上。我們的位置在界區分界線之上兩百光年。打過來的肯定是萬年不遇的巨浪。這種事本來只能在巨庫裡讀到,咱們卻趕上了。」

  這可算不上什麼安慰。「我們早就知道可能發生這種情況。」範說,「最近幾周界區風暴一直在惡化。」跟其他人不同,他倒不顯得特別緊張不安。

  「不對。」她說,「我們預計會出現速度放慢,根本沒想到會一頭落進爬行界。」我們被陷死在這兒了,「最近的文明星系在哪兒?十光年?五十?」過去所想像的爬行界的一片漆黑現在有了新闡釋,飛船船壁之外的星空不再是一個友好、穩定的事物。他們被包圍在無窮無盡的虛無之中,飛行速度已經不能用光年來計量了……合上棺材蓋子,被埋葬了。斯文森多和他的艦隊是多麼英勇無畏,但他們的一切英勇全都虛擲自費了。還有傑弗裡·奧爾森多,永遠無法向他施以援手了。

  範的手碰了碰她的肩頭。多久了,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身體接觸。多少天了?「我們還是能趕到爪族的世界。這是一艘深潛船呀,你忘了?我們沒有被死死陷住。媽的,這傢伙的衝壓發動機比我在青河艦隊見識過的任何推進器都強得多。那時候,就憑青河的那些破爛玩意兒,我還當自個兒是宇宙中來去最自由的人哩。」

  飛行時間長達數十年,絕大多數時間處於冷凍冬眠狀態。這就是青河的世界,存在于範記憶中的世界。拉芙娜哆嗦著,長長吐了口氣,虛弱地笑起來。對範來說倒是件好事,少了一副重擔,至少暫時不用考慮瘟疫的事了。負擔一去,他的人性又顯露出來。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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