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綠莖在另一個隔間裡,她的樹幹和枝條下面是一個銀色的罐狀物。罐子上沒有車輪,一點也不像常見的小車。藍莢從天花板上滾過去,向下朝自己的伴侶伸出一根枝條,對她嘩啦嘩啦說了些什麼。過了一會兒,綠莖發出嘩啦啦的回答。

  「新車的功能很有限,沒有機動性,也不能提供後備動力。是我從止樹那兒抄來的慢車設計,最初的設計者是迪洛基人。慢車用處不是太大,只能讓止樹待在一個地方,面向同一方向,動彈不得。但它可以為她提供短期記憶支持,還有注意力校準集中器……現在她恢復了意識,又在一起和我了。」藍莢手忙腳亂地圍著綠莖轉來轉去,一些枝條輕撫著她,另一些替拉芙娜指點他為自己的伴侶製造的種種小器械。「她自己其實沒受什麼重傷。有時我想,不管範嘴上怎麼說,真要事到臨頭時,他說不定還是下不了手,不忍心殺她。」

  他的聲音有幾分緊張,也許是擔心,不知拉芙娜會怎麼說。

  「頭幾天我非常擔心,但飛船的醫療程序十分好,長時間用很急的水流沖刷她,讓她能腦子慢慢動動。自從我給她裝上慢車,她就開始不斷訓練自己的記憶,重複醫療程序和我對她說的話。有了慢車,她可以記住五百秒鐘的事。這麼長時間,足夠她把自己頭腦裡記得的東西轉入車載長期記憶體了。」

  拉芙娜飄近了些,見綠莖枝條上多了一些褶皺,可能是正在癒合的傷口。她的視覺面注視著拉芙娜飄過來的方向。綠莖知道她在這兒,她的姿勢還算平和。

  「她能說特裡斯克韋蘭語嗎?藍莢?你在慢車上掛接了語音合成器嗎?」

  「什麼?」一陣嗡嗡聲。也不知他是忘了還是太緊張,「對,對,請等等,馬上就好……以前沒有這個必要,又沒人想跟我們說話。」他在自製的慢車上鼓搗了一陣。

  過了一會兒,「你好,拉芙娜。我……認識你。」她的枝葉隨著語音合成器的聲音簌簌搖晃。

  「我也認識你。我們,嗯,我很高興你恢復了神志。」

  語音合成器傳出的聲音很微弱,是憂傷嗎?「是的,我說話很困難。我很想說話,但又拿不准……我的話不糊塗吧?」

  綠莖的視線外,藍莢將一根長枝使勁一抖,比了個姿勢:說不。

  「一點兒也不,你的話很明白,我聽得懂,綠莖。」拉芙娜暗下決心,今後再也不為綠莖忘事發火了。

  「好。」她的枝條一挺,再也不作聲了。

  「瞧見沒?」藍莢的語音合成器傳出他的聲音,「我喜笑顏開,歡欣鼓舞。現在,綠莖正在將這次談話保存在長期記憶體中。目前速度還不快,但我正在改進慢車。我可以肯定地指出,現在這種慢速度主要是感情激動的緣故。」他不斷拂著綠莖的枝葉,但她再也沒開口了。拉芙娜懷疑藍莢到底有多喜笑顏開歡欣鼓舞。

  車手們身後是一排顯示窗,為了適應拉芙娜,現在已經重新調整過了。「你一直在跟蹤新聞組?」拉芙娜問道。

  「是的,完全正確。」

  「我、我現在真的覺得無力回天了。」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大傻瓜,居然跟你說什麼絕望情緒。

  但藍莢並不在意,反而很高興能換個話題。新話題雖然同樣沉重,畢竟距離遠些。「是的,我們成了名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三支追擊艦隊,哈,哈。」

  「他們並沒有很快追上咱們嘛。」

  枝葉一聳,「證明范閣下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船長。但進一步下潛之後,情況恐怕就不是現在這樣了。飛船較高級的自動化設備將逐步失效,你們所謂的『手控操作』則會越來越重要。女士,縱橫二號是根據我們種族的需要設計的。無論范閣下對我們有什麼想法,到了底層,只有我們才能比其他任何人更好地駕駛這艘船。所以,對方是會一點一點趕上來的——至少那些真正懂得如何駕駛飛船的人可以趕上我們。」

  「可、可這些範肯定也知道。」

  「我認為他一定明自這個道理。但他無法擺脫他的恐懼。他會幹出什麼來?拉芙娜女士,如果不是你,他說不定已經把我們殺了。是一個小時以後就死還是信任我們,也許只有面臨這種選擇時,他才會給我們一個機會。」

  「可到那時就太晚了。你看,即使他不信任——即使他一心只想著你們可能的變化,即使這樣,咱們也肯定能想個什麼辦法。」她驀地想起,其實用不著非要改變別人的想法,就連別人恨誰都不一定十分要緊,「範想到底層去,奪回反制手段。他認為你們可能是瘟疫那邊的,同樣一心想掌握那個反制手段。但在某種程度上——」在某種程度上,他是可以跟車手合作的,有可能儘量推遲他所想像的攤牌。也許到了最後,攤不攤牌已經無關緊要了。

  她正說著,藍莢朝她大吼起來,「我此人不是瘟疫那邊的!綠莖也不是!我們樹族都不是!」他沖過綠莖身邊,在天花板上滾向拉芙娜,枝條指指點點,差一點戳上拉芙娜的臉。

  「對不起,我說的只是可能——」

  「胡說八道!」他的語音合成器的聲音高得變了調門,「我們碰上了一小撮,就這麼回事!每個種族都有壞人,有為了做買賣殺人的人。他們控制了綠莖,更換了她的語音合成器裡的數據。這是假像,就為了這種假像,范·紐文卻要殺死我們全族,億萬條生命!」他哆嗦著,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拉芙娜從來沒有見過任何車行樹如此激動,連枝條的顏色都變深了。

  爆發過去了,但他再也不肯說什麼了。就在這時,拉芙娜聽到了一絲哭腔,好像是從一個語音合成器裡傳出的。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撕心裂肺的號啕。相比之下,藍莢剛才的聲音只算平心靜氣的輕言細語。是綠莖。

  號啕聲達到痛苦的頂點,突然折斷,變成支離破碎的特裡斯克韋蘭語。「是真的!藍莢,我以我們的全部貿易起誓,這是真的……」語音合成器裡傳來一陣陣電噪聲。她的枝條開始顫抖起來,向四周胡亂揮動,就像人類的雙眼發瘋般亂轉,或人類的嘴巴發出歇斯底里的譫語。

  藍莢早已從牆上滾了過去,伸出枝條,調整她的慢車。綠莖的枝條一下子將他掃開,語音合成器的聲音繼續著,「當時我驚呆了,藍莢,我驚呆了,被恐怖徹底嚇呆了。我鎮定不下來……」她靜了一會兒,藍莢全身僵硬,一動不動,「最近五分鐘以前的事我每一件都記得。範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親愛的藍莢。你的忠誠我知道,我知道兩百年了,但無論你多麼忠誠,一瞬間就會被轉化過去,像我一樣……」閘門一經打開,她的話滔滔不絕,說得很快,意思大多清楚。當時的震驚一定銘心刻骨,直到現在,綠莖才終於從那場驚怖莫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藍莢你記得嗎?當時我就在你身後。你跟象牙腿談得正激烈,你完全陷進去了,沒有看見。我卻發現那幾個當地車手朝咱們滾過來。這沒什麼,跟同族朋友見個面,離開家那麼遠的地方。可有一個車手碰了碰我的小車,我——」綠莖突然不說了,枝葉好一陣嘩啦,這才重新開口,「驚呆了,驚呆了,可怕,可怕……」

  片刻之後,「就像……突然間,我從小車裡想起了什麼,藍莢。一種記憶,全新的記憶,埋得深極了,多少千年……卻不是我自己的記憶。一下子,一下子。我甚至沒有神志不清,我的頭腦清晰得很,一下子全都想起來了。」

  「這種記憶,你是怎麼反抗的?」拉芙娜輕聲問。

  「……反抗?不,拉芙娜女士,我根本沒有反抗,我是他們的人……不,不是他們的,他們也是別人的。我們是工具,我們的智力完全是為另一個目標服務的。不怕死,看到死也不怕。我可以殺了你,可以殺死範,也可以殺掉藍莢。你也知道,我努力想殺死範,當時我真的想成功。你是想像不出來的,拉芙娜。你們人類的語言中有被侵犯這種說法,但你們其實沒有體驗過……」長時間停頓,「我說錯了。在飛躍上界,在瘟疫控制下……也許在那裡,所有生命現在都跟我一樣了。」

  綠莖仍在不住顫抖,但枝條卻不再胡亂揮舞了。她用樹語對藍莢說了幾句什麼,枝葉輕輕拂著他。

  「是我們整個種族,親愛的藍莢。範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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