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在她腦袋後面響起一個尖聲。別煩我,別煩我。她強迫自己跪起身,四下張望。記憶又回來了,過程十分緩慢,慢得痛苦不已。

  他們上面的山坡是炸斷的樹木,淡黃色的碎木濺在枝葉間。這之上本來是狼巢,但現在她只看到一大片炸翻的泥土。他們終於「幹掉」了它,但是……戰鬥仍在繼續。

  路上還有狼,但現在四下逃竄的是它們。她眼看著幾十隻像彈丸一樣蹦向下面的樹叢和石堆。爪族戰士開始戰鬥了。行腳已經檢起了他的刀,劈殺中刀鋒和尖爪染成一片通紅。一隻血淋淋的灰東西從大車邊掉下來,落在約翰娜腳旁。這種「狼」不會超過二十釐米,毛色是一種髒兮兮的灰揭色。其實看上去挺像寵物,但它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滿懷嗜血的渴望。約翰娜檢起一顆圓炮彈,狠狠砸了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裡,木女王的手下竭力找回散落的裝備和自己失散的組件。約翰娜趁這段時間瞭解了不少狼群的事。她和斯庫魯皮羅的白腦袋開的那一炮徹底中止了狼群的進攻。毫無疑問,幹掉狼巢拯救了不少共生體的性命。所謂「狼群」,是一種具有共生式思維的集群化動物,有一點點像爪族共生體。但爪族的共生體式思維模式旨在追求更高的智慧,約翰娜從來沒見過任何有理智的爪族成員擁有超過六名組件。狼巢卻不在乎什麼更高的智慧。據木女王說,一個狼巢可以有數以千計成員體,比如他們遭遇的那一個便是典型的大型狼巢。這樣一大堆成員的集合,其智力不可能接近人類。單以思考能力,它甚至比不上單獨一個爪族組件。

  但從另一個方面看,狼巢的成員卻比爪族組件靈活得多。狼群有能力在距離狼巢極遠的地方活動自如。而在離狼巢百米之內,它們又是居於狼巢內的「女王」向外延伸的肢體和爪牙,這種時候,其機敏靈活無人能及。行腳知道一些傳說,有的狼巢的智力幾乎接近爪族共生體,還有的森林居民和當地狼巢簽定條約,以食物換取它們的保護。只要狼巢內的女王活著,繼續發出超高頻聲波,下面工蜂似的群狼就可以彼此配合,協調程度接近共生體。可一旦消滅狼巢,狼群立即分崩離析,就好像中央拓撲結構的劣等網絡一樣。

  這個狼巢給木女王的部隊造成的損失著實不小。它靜待部隊來到很近的距離,聲波能發揮出最大威力,這才一舉發難。距狼巢最遠的群狼模擬發聲,偽裝成狼巢發出的超高頻聲波,誘使共生體向遠處林間徒勞無益地射箭。大舉進攻時,狼巢對準爪族隊伍集中聲波,攻打部隊。與這個聲波相比,部隊前一段時間在其他地方遭遇的聲波攻擊簡直成了無關痛癢的小騷擾。對共生體們來說,以前的聲波攻擊只是響得刺耳,最多讓人恐慌不已,但狼巢的超高頻聲卻非同小可,足以攝人心魄,一舉摧毀他們的自我意識。

  伏擊中共有一百多個共生體陣亡。許多人嚇得躲了起來,這些組合中多半有幼崽組件。其他人則「炸了群」,比如斯庫魯皮羅。戰鬥之後幾個小時內,許多炸群的殘體被揪了回來,重新回到自己的組合。這些人沒有受傷,只是嚇得不輕。仍然保持堅強意志的戰士滿山遍野搜尋戰友受傷的組件。下坡處有些地方很陡,高度足有二十多米。如果沒有樹枝緩衝,跌落下來的組件便硬生生摔在岩石上。最後找到了五隻這樣摔死的組件,還有二十多隻受了重傷。摔下山谷的還有兩輛大車,上面的彈藥著了火,拉車的馱豬也摔死了。著火的彈藥居然沒有引發森林大火,這真是天大的好運氣。

  太陽在天空三次走完它的巨型弧道。木女王的部隊一直在靠近河邊的谷底森林中紮營,恢復元氣。維恩戴西歐斯向山谷北壁派出攜帶陽光反射信號鏡的崗哨。深入北方這麼遠,這個地方己經算安全的了。而且景色宜人,雖說趕不上高處的森林可以極目遠望,但卻能聽到附近嘩啦啦的水聲,響得淹沒了風聲。長在穀底的大樹樹根上沒有花,但仍跟約翰娜以前見過的樹很不相像,樹下沒有低矮灌木,只有一層柔軟、稍帶藍色的地苔,像綠草如茵的芳草地,一直伸向水邊。行腳說,這種地苔也是樹木本身的一部分。

  休息的最後一天,木女王將所有沒有值勤任務的共生體全部召集起來萬,自從約翰娜全家遇伏以來,她從沒有見過一個地點聚集了這麼多組合。和伏擊那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共生體們沒有打仗。淡藍色的地苔上到處是共生體,每個人離身邊的同伴至少八米,約翰娜根本望不到頭。她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荒唐念頭,她想起了老家殖民公園裡舉行的野餐會:草地上聚集著許多家庭,每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毯子和食物籃。但在這裡,每一個「家庭」其實只是一個共生體,而且按軍隊部署排成隊列:一排排略呈弧形,全體面對女王。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站在女王身後十米處的陰影裡。女王的配偶並不一定有正式官職。

  她左邊躺著傷員,他們的組件中許多紮著繃帶、上著夾板。從許多方面說,這些看得見的傷勢並不是最嚇人的,還有許多行腳所謂「沒有掛彩的傷員」,即單體、雙體和三體——過去的完整組合中剩下的殘體。其中有些還能極力保持立正姿勢,其他的則晃晃蕩蕩,神不守舍,不時發出一兩句毫無意義的囈語,打斷女王的演說。跟過去的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一模一樣。和他不同的是,這些殘體絕大多數還能活下來,有些已經在互相融合,極力重新塑造出一個新人。這種努力有時是能夠成功的,比如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就成功了。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還要走很長的路,才能重新組合成為一個完整的共生體。

  約翰娜坐在面對女王的第一排士兵中間,緊挨著斯庫魯皮羅。這位炮兵司令保持著爪族閱兵式上的稍息姿勢:屁股坐地,挺起胸膛,大多數腦袋面朝正前方。斯庫魯皮羅在這場戰鬥中受傷不輕,他的白腦袋身上新添了幾處燒傷,其他成員中有一隻滾下坡道,摔壞了肩膀。不過他仍舊雄赳赳氣昂昂地戴著他的小翅膀耳罩,但神態中帶著幾分平常見不到的謙遜。也許是因為站在隊列中的緣故、再加上馬上就會因為大無畏的英雄行為榮獲一枚勳章。

  女王仍舊穿著那身帶兜子的特製衣服,每只腦袋面對不同方向,正視從各個方向面對她的部下。約翰娜到現在還是不大懂爪族語,如果沒有機器幫助,一輩子都別想說這種語言。但女王的話大多仍在她的聽覺頻率之內。女王之所以用這種調門,是因為低頻聲比高頻聲傳得更遠。雖然沒有記憶體助理和語法編譯器,她還是聽懂了一點點。比如激昂的語氣,還有士兵們「嘎、嘎、嘎」的聲音(相當於歡呼)。至於女王用的字眼兒,這個,幸好有許多單音字,如果她聽得非常非常認真,還能聽出個把單字的意思來。唉,可惜行腳不在她身邊,他的同聲翻譯真是一絕。

  ……至於現在,女王肯定是在表揚自己的部下,四面八方「嘎、嘎、嘎」的聲音接連不斷,真像一大群鴨子。女王一隻頭一低,從一隻碗裡銜出一個雕著什麼花樣的小東西。她喊出一個共生體的名字,一個多音階的和聲,圖姆普蒂蒂圖姆吞。如果多聽幾次,約翰娜覺得自己也能念出這個名字,就跟「賈奎拉瑪弗安」一樣。說不定這個名字裡面還有意義哩,好比「威克烏阿拉克疤瘌」。

  從第一排聽眾裡走出一隻成員,一溜小跑跑向女王,幾乎跟女王最靠近它的那只組件鼻子碰鼻子才停下腳步。木女王說了幾句什麼,大概是表彰它的勇猛吧,然後,兩名女王成員把那個小東西——胸針?——別在這個組件的衣服胸口。得到勳章的組件利落地一個轉身,跑回自己的組合。

  木女王又銜起一枚勳章,喊出另一個共生體的名字。約翰娜朝斯庫魯皮羅斜過身去,「這是在做什麼?」她迷惑不解地問,「為什麼得勳章的只有一個成員?」還有,為什麼敢於如此靠近另一個共生體?

  斯庫魯皮羅軍姿筆挺,比大多數組合更加英武,不想理睬她的問題,只偏過一隻腦袋,「噓!」他正想轉回頭,約翰娜一把揪住他的一件軍裝不放。「你傻了?」他只好回答,「勳章是頒給整個組合的,一名組件趨前受領勳章。多了的話就亂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另外三個共生體依次「趨前受領勳章」。有的威武雄壯,像故事中的人類戰士,還有的開始還麻利,可一走近女王便畏縮起來,顯然連腦子都糊塗了。

  約翰娜忍不住了:「喂,斯庫魯皮羅!咱們倆的勳章什麼時候發?」

  這一回,他連看都不看她了,所有腦袋都僵硬地面向女王的方向:「那還用說,當然是最後。是咱們幹掉狼巢、救了木女王本人的命。」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緊得幾乎顫抖起來。他嚇得魂不附體。突然間,約翰娜明白了。一隻成員靠近木女王,顯然不會擾亂女王的自我意識,但伸前成員的一方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將你的一部分伸進另一個共生體中,意味著喪失一部分自我,只能完全寄希望于對方的善意。這樣看來……對了。約翰娜想起自己玩過的互動式歷史小說。在蒙昧時代的尼喬拉,女士們參見女王時必須將自己的劍上呈女王,然後跪下,將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給對方處置,以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忠誠。眼下的情況與之相類。看看斯庫魯皮羅現在的樣子,約翰娜意識到,雖然只是個形式,但對共生體們來說,喪失一部分自我的儀式仍然讓人十分恐懼。

  ①尼喬拉星球是女性主導的社會,所以這裡用「女士」取代「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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