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二九


  但長廊裡有畫。一見之下,他差點絆了一跤。身後的寫寫畫畫也同樣吃驚,倒吸一口氣。行腳周遊世界,見識過各種各樣的藝術品:熱帶地方那夥人喜歡比較抽象的壁畫,無非是讓人眼花繚亂的顏色胡亂堆砌而己;南海島民則根本沒有透視法,在他們的水彩畫中.遠處的東西只好安放在圖畫上端;而長湖共和國目前正流行表現主義,尤其是可以讓一個共生體的所有組件同時進行多視角欣賞的疊畫更受歡迎。

  可眼前這種圖畫,行腳卻見所未見。這是由無數四分之一英寸見方的小瓷片組成的鑲嵌畫。圖畫是黑白的,沒有彩色,只有四種不同灰度。只要後退數英尺便再也看不見鑲嵌的痕跡,剩下的只是一片風景,行腳平生所見的最美的風景。畫的是木城四周山頭上遙望四野所見的景色,真是栩栩如生,簡直像推窗所見的景象,只是沒有顏色。每幅畫的下半截有個長方形的框子框住,上半截則無拘無束,鑲嵌瓷片伸向遠方,中斷,不見了。按圖畫說來,本該是天的地方,立著覆蓋吸音被的長廊牆壁。

  「這邊來,夥計!我還當你是來朝見女王的呢。」這句話是對寫寫畫畫說的。賈奎拉瑪弗安已經被那些畫牢牢吸住了,每個組件各蹲在一幅畫前。他朝內務大臣轉過一隻腦袋,聲音裡一片茫然:「老天哪!跟成了上帝似的。好像我的每個組件各坐一個山頭,一眼之下可以看盡一切。」可他到底還是爬了起來,緊走幾步趕上了其他人。

  長廊通向一間行腳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室內會議廳。

  「就算長湖共和國也不過如此了。」寫寫畫畫抬頭看著室內高高在上的三層席位,讚歎不已。他們與異形待的地方是會議廳最底層。

  「唔。」除了內務大臣和大夫,大廳裡已經有五個五生體了。就在他們觀望時,其他人不斷走進來。多數人打扮得像共和國的貴族,鑲金戴銀,一身貴重毛皮。只有幾個仍舊和他上次來時一樣穿著家常衣服。唉,木王的小塊殖民地長成了城市,現在又成了一個城邦。行腳心想,不知真正掌權的還是不是木王——女王?他把一個頭轉到正對寫寫畫畫的方向,用高頻語音道:「先別提畫匣子的事。」

  賈奎拉瑪弗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同時又擺出一副陰謀小圈子內部成員的神情:「啊……對的……手裡多張牌,是這個口意思嗎?」

  「差不多吧。」行腳的眼睛掃視著上面的席位,入席的大多數共生體一副平白無故受到打擾的大人物的表情。他不覺暗自好笑:只要朝下面這兒一瞥,便足以粉碎他們那股子傲慢勁兒。上面一片嗡嗡嗡的交談聲,可是沒有哪個共生體樣子像木女王。當然囉,她從前的組件現在肯定剩不下多少了,只有通過言談舉止才能把她分辨出來。沒什麼大不了的。說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十年時間裡就會大為改觀——觀點變了,友情轉為敵意。但還是存在一種友誼,延續的時間大大超過任何一個組件的生命週期。在這一點上,他一直對木王有信心,可是現在……

  傳來一陣短促的號角聲,像要求眾人肅靜。通向低層席位的大門敞開,走進一個五位一體。行腳只覺得一股懼意,寒噤一樣掠過全身。是木王不假,可實在……組合得太糟糕了。一個組件年歲大得只能靠其他組件攙扶才能行動,還有兩個組件只比幼崽大不了多少,其中一個還不斷往下淌涎水。體積最大的一個組件眼睛上蒙著一層白翳。這種事只可能在海邊貧民窟裡見到,或者是長期近親通婚的結果。

  她向下望著行腳,微微一笑,好像真的認出了他似的。她說話了,開口的是那個瞎子組件,聲音清晰堅定:「請開始吧,維恩戴西歐斯。」

  內務大臣一點頭:「遵命,陛下。」他向下一伸手,指著異形:「這就是本次會議倉促舉行的原因所在。」

  「維恩戴西歐斯,如果我們想看怪物的話,到馬戲團裡去就行了。」聲音發自上層席位一個穿得過於臃腫的共生體之口。從四面八方發出的噓聲來看,大多數人並不同意他的觀點。底層席位一個共生體耐不住性子,乾脆跳過欄杆,想把擔架旁的醫生轟開。

  內務大臣抬起一隻腦袋,要求肅靜,又朝下怒視剛才那個急性子:「請耐心一點,斯庫魯皮羅。異形大家都有機會看。」

  斯庫魯皮羅哼哼卿卿地咕噥著,到底退了回去。

  「謝謝。」維恩戴西歐斯把全部組件的注意力都轉到行腳和寫寫畫畫身上,「朋友們,你們的船來得很快,來自北方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過來。這裡在座的人中只有我知道你們的事蹟,而且就算是我,也只知道警戒船用暗語接力呼叫傳遞過來的一點點消息。據你們說,這個東西是從天上飛下來的?」

  實際上是一個邀請,請他們從頭道來。行腳把高談闊論的機會讓給寫寫畫畫。寫寫畫畫正巴不得呢,他講了那座會飛的房子,講了伏擊戰和大屠殺,講了他們如何救出異形。他把自己的眼睛工具拿給大家看,宣佈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長湖共和國的秘密特工。真正的間諜會做這種事嗎?大廳裡每個共生體的眼睛都盯著異形不放,有的充滿懼意,有的——比如斯庫魯皮羅——則好奇得要命。女王只用一兩個頭瞧了瞧異形,其他的組件沒準兒已經睡著了。她的模樣真是疲倦透了,和行腳一樣疲倦。行腳把自己的頭倚在腳爪上,疤瘌身上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也許讓這個組件睡過去更好些,可這樣一來,大廳裡說的話他就不大明白了——嘿!這不是正好嗎?這個主意不賴。疤瘌迷迷糊糊進人了夢鄉,疼痛隨之減輕了。

  大廳裡的談論又進行了好多分鐘,疤瘌入睡後,威克烏阿拉克這個三體對大家說了些什麼聽不大明白,只能聽出語氣。斯庫魯皮羅——跳到底層的那個共生體——抱怨了好幾回,顯得很不耐煩。維恩戴西歐斯說了些什麼,好像是贊同他的話。於是醫生走了,斯庫魯皮羅走近威克烏阿拉克的那位異形。

  行腳一驚,全部成員都清醒過來:「小心點,那東西凶得很。」

  斯庫魯皮羅叭地一句話頂回來:「得了,你的朋友已經警告過我了。」他繞著擔架轉了一圈,盯著外星人那張無毛的淺褐色的臉。異形無動於衷地反瞪著他。斯庫魯皮羅輕手輕腳走上前去,揭起異形身上的被子。還是沒反應。「瞧見沒有?」斯庫魯皮羅道,「它知道我沒有惡意。」行腳沒費心指出他的錯誤。

  「它只靠那兩隻後腿行走,這是真的嗎?」另一位閣員問道,「請各位想想,這樣一來,它豈不是比我們高出許多?稍稍磕絆一下就能把它打倒。」一片大笑。行腳想的卻是,異形直立起來時多麼像獵食的螳螂。

  斯庫魯皮羅皺了皺鼻子:「這東西真髒死了。」他把它圍在中間。行腳知道,這種舉動最容易激怒兩腿異形。「要知道,得把箭頭拔出來。雖說已經不怎麼流血了,可要讓它平平安安活下去,還得醫生好好看護才行。」他責備地掃了行腳與寫寫畫畫一眼,好像怪他們沒在雙體船上當場為它施行外科手術。突然他又發現了什麼,語氣頓時大變:「超越一切共生體的神靈喲,瞧它的前爪。」他解開綁在異形兩條前腿上的繩子,「像這樣的爪子,兩隻足足比得上五對上下頜。想想看,這種成員組成的共生體是多麼了不起!」他朝那只長著五根觸鬚的爪子湊近了些。

  「小——」,行腳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外星人已經倏地收回觸鬚,爪子立即變成一柄大錘,前腿飛也似的一擺,角度刁鑽古怪到極點,錘狀爪子砸在斯庫魯皮羅腦袋上。這一擊不可能太重,但實在太準確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震膜上。

  「嗷!喲!喔!喔!」斯庫魯皮羅踉踉蹌蹌直向後跌。

  異形也大嚷起來,全是嘴巴發出的聲音,頻率很低,音質單薄。一聽這怪異可怕的聲音,所有腦袋全豎立起來,連女王也不例外。這種聲音行腳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他早已認定,這肯定是一個共生體內部組件與組件之間的對話形式,決然無疑!幾秒鐘之後,這種聲音轉化為一種連續的幹噎聲,漸漸低下去,聽不見了。

  很長一段時間,大廳裡沒有一個人開口。接著,女王的一個組件站起來,望著斯庫魯皮羅:「你沒事吧?」自從宣佈會議開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說話。

  斯庫魯皮羅舔著自己的前額:「有點疼,沒什麼大問題。」

  「總有一天,你的好奇心會連累你送命的。」

  斯庫魯皮羅氣哼哼地喘著氣,同時又對女王的預言頗為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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