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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11章

  在剔割運動之前,木城是冰牙西部地區最有名的城邦。它的創建者已經生活了長達六個多世紀。六個世紀前,北方的環境比現在嚴酷得多,連低窪地帶都終年積雪。木王那時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共生體,家業不過是伸進內陸海灣邊的一座小木屋,完全白手起家。他這個共生體既是獵手,又是個思想家,還是一位藝術家。木王當時居住的地方方圓百英里內沒有別的人家,那時他做的木刻雕像只賣出去十來個,但就是這十來個奠定了他最初的名聲。一直保存到現在的雕像只剩下三個,其中之一由長湖共和國的一個城市收藏,那個城市甚至以這個雕像命名。

  與名聲接踵而至的是學徒。最初的一座小木屋變成了十座,散佈在木王的海峽邊。一兩個世紀過去了,木王當然也隨著時間逐漸變化。他害怕這種改變,覺得靈魂正慢慢離開自己的身體。他極力要保持自我。這種事情並不稀奇,人人如此,或是變化或是保持,不是走這個極端就是走那個極端。最壞的情況下,整個共生體會變得瘋瘋癲癲,或是徹底喪失自我,喪失靈魂。可是對木王來說,保持自我和改變是一而二、二而一。他認真研究組成共生體的每個成員如何形成一個整體自我,他研究幼崽和它們的成長過程,研究新的方法,以推測一個新成員會為共生體帶來哪些新的因素,研究如何通過訓練各成員以形成人格。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什麼新鮮東西。它早就是大多數宗教的基礎,每個城鎮都有自己的設計師和訓育師。對任何一種文化而言,無論這類知識是否可靠,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木王所做的是對這類知識進行全盤審視,事先不帶任何傳統偏見。他在自己和自己那塊小小殖民地的藝術家們身上做了大量實驗,審察結果,以此為根據重新開始新的實驗。他只相信親眼看見的實驗結果,完全不受自己主觀願望的左右。

  在他生活的不同階段存在不同的標準,以這些標準來看,他的所作所為有的是異端,有的是變態,還有的純粹是瘋狂。早期的木王大受憎恨,其程度與三個世紀之後的剜刀不相上下。那個時候,極北地區還是長年冰封雪擁,南方諸國想派出軍隊討伐木王的地盤不大容易。有時他們的確派出了遠征軍,卻被木王打得大敗而歸。另一方面,木王也非常明智地不去以自己的意志轉化南部地區的傳統習俗,至少不直接硬幹。隨著地盤日益擴大,木王聲名日隆。和其他方面的名氣相比,他在藝術與木作方面的聲譽已經不值一提了。飽經滄桑的旅人來到這個城邦,回去時不僅變得更加年輕,還更加機智、更為幸福。新技術新觀念不斷從這裡傳向遠方:織布機、傳動箱、風磨、工廠位置安排,等等。這裡發生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不僅僅是新發明,更重要的是這個城邦的人民,木王催生助產的全新的人民;還有它的前景,木王為它繪製藍圖的輝煌前景。

  下午晚些時候,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和賈奎拉瑪弗安來到木城。這天下了很長時間的雨,但現在雲開霧散,碧空萬里,被早先沉雲漠漠的景象一襯,更增明豔。

  在行腳看來,木王的領地簡直是個人間天堂。他已經厭倦了舉目見不到一個共生體的荒野,也厭倦了成天為外星異形提心吊膽。

  最後幾英里水路,時時有戒心重重的雙體船跟上他們,那些船隻都備有武裝。畢竟,他們來的方向不對,是從死對頭剜刀那邊過來的。還好他們只有一艘船,一望可知沒什麼惡意。來船呼喊著,接力賽似的把他們的事蹟向岸上傳遞。到泊岸時,兩人已經是大名鼎鼎的兩個從北方的壞蛋手中盜來奇珍的英雄。前面是一道防波堤,行腳上次來時還沒有呢。他們的船沿著防波堤航行一段,在泊舟處系好。

  碼頭上擠滿士兵和大車,一條大路向上通往城牆,現在這條路上滿滿的全是城裡出來的人。擁擠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了,再進一步就會成為意識互相混淆的亂眾,無法頭腦清醒地思考任何問題。寫寫畫畫一躍下船,大搖大擺昂首挺胸,山坡上的歡呼聲顯然讓他非常得意。「快點,咱們還得見木王去呢。」

  威克烏阿拉克疤痢提起盛著外星人畫匣子的帆布口袋,小心翼翼爬下船來。外星人那一頓把疤瘌的前震膜打破了,他現在還有點暈暈乎乎。一時間他的意識又有點散亂:碼頭看上去真奇怪,初看是石頭,可還墊著一層厚厚的黑東西,自從離開南海就再沒見過這種黑東西,怎麼會是軟的,應該是硬的才對呀……我這是在哪兒?我應該高興,為某件事高興,好像是什麼勝利。他停下腳步,重新聚合自己的意識。片刻之後思想清晰了,身上的傷痛也隨之清晰起來。至少還會疼上好幾天。得找人替異形治傷,先把它弄上岸再說。

  木王的內務大臣是個大胖子,大多數組件都大大超重。好修飾,愛打扮。行腳沒想到還能在木城裡找到這麼一位角色。此人一見異形,立即對行腳的要求百依百順。找來一位醫生看護那個兩腿異形,順便也看看行腳的傷勢。過去兩天時間,外星人的體力恢復了不少,不過再沒有什麼暴力舉止,大家沒費多少勁就把它抬到岸上。兩隻眼睛從它那張扁扁的臉上瞪著行腳,這種表情他現在已經明白了,表示怒火中燒。他不由得心有餘悸地摸摸疤瘌的頭——兩腿異形等著他呢,一有機會便會對他下毒手。

  沒過多久,兩位旅人便已坐進馱豬拉的客車,碾過鵝卵石鋪砌的路面,向山坡上的城牆進發。士兵在前開道,分開人群,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頻頻揮手致意。好一位瀟灑的大英雄。經過這麼長時間接觸,行腳已經知道,寫寫畫畫從本質上說是個靦腆膽怯的人,缺乏安全感。眼下也許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至於威克烏阿拉克疤瘌自己,即使他有這個心,現在也做不出同伴那種誇張舉止。疤痢的一個震膜受了傷,亂動一氣很容易導致自我迷失。他蜷在車廂座位裡,幾個腦袋向外四面張望。

  除了外港的輪廓沒變之外,這個地方已經和他記憶中五十年前的樣子大不相同了。五十年時間,世上大多數地方不會有什麼變化。一位浪遊者出門五十年後再回來,說不定還會對完全沒有變化的老樣子心生厭倦哩。可是眼前……變得簡直嚇人。

  巨大的防波堤是新建的,泊位比從前擴大了一倍,泊在港口裡的雙體船上什麼旗號都有,有些他從來沒在世界的這個區域見過。向上的這條路倒是以前就有,但那時的路窄得多,岔路口也少得多,還不到現在的三分之一。過去的城牆只是做個樣子,主要功能是防止馱豬和雞蛙跑出去,而不是抵禦外敵入侵。可現在,城牆足有十英尺高,巨大的黑石砌成,一直延伸開去,超出了行腳的視線……還有,上一次來時這裡幾乎沒有什麼兵,這一次卻到處都是。這種改變可不大妙。他察覺到疤瘌心裡一沉:戰士、戰鬥,不是好事。

  ①作者臆造的當地動物。

  他們駛進城門,穿過一個占地極大、迷宮似的大市場。兩旁的小巷極窄,寬度不到五十英尺,有的地方還有商販把一卷卷衣料、一箱箱新鮮水果外加家具擺設敞放在外,街道於是更加狹窄。空氣裡彌漫著水果味、香料味、漆味。這地方真是擠得要命,討價還價簡直像在搞性行為。行腳本就昏頭漲腦,這時險些暈了過去。總算穿出市場,駛上一條窄街。街道彎來拐去,兩邊是一排排木石混合結構的房屋,從屋頂上方可以望見城堡厚重的碟牆。十分鐘後,他們進了城堡大院。

  幾個人下車,內務大臣讓人把兩腿異形抬上一副擔架。

  「木王現在能接見我們嗎?」寫寫畫畫問道。

  大臣笑道:「木女王。陛下改變性別已經十多年了。」

  行腳幾個腦袋吃驚地一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絕大多數共生體都會隨時間改變,但行腳知道,木王無論怎麼變都是個「他」。一驚之下,他差點漏聽了內務大臣下面的話:

  「當然見。不僅如此,女王的全體內閣成員都執意要看看……你們帶來的東西。請進。」他揮揮手,讓警衛走開。

  他們走進一條極其寬敞的長廊,寬得幾乎能讓兩個共生體並排通過。大臣走在前頭,後面是兩位旅人、醫生和擔架上的異形。天花板很高,牆壁覆著鑲銀的吸音被。比過去豪華多了……也更讓人不安。幾乎看不到什麼木作工藝品,即使有的話,也是幾個世紀以前的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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