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二一


  一個承包商發出一陣響亮的哇啦哇啦。稍停,翻譯器出聲了:「當然安全。未發現任何暴力跡象,飛船記錄表明安全系統未遭侵害。但是出現流言。網絡新聞組聲稱,斯特勞姆文明圈已為變種擁有。荒謬的觀點。但是流言傳至貨運目的地。我們的貨品不受信任。於是貨物徹底損失。目前僅余少量隨機信息尚能——」翻譯器正以死板板的聲音敘述,那個類人從暗影裡一躍而起。拉芙娜一晃眼間,只瞥見大嘴、尖齒、牙齦。類人的酒瓶已經向她飛來。

  范·紐文的手一閃,酒瓶被一把拿住,離目標只差毫釐——而她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紅頭髮緩緩站起身。對面暗影裡,另外兩個類人也跳了起來,站在他們的朋友身旁。范·紐文連一個字也沒說,他小心地放下灑瓶,身體只略微有點傾向對方,雙手很放鬆,同時卻又像兩把利刃。廉價小說裡連篇累犢談論什麼「懾人的表情」,拉芙娜從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見識真貨。類人也看出來了,拉著自己的朋友慢慢退離桌子。那位大嘴巴乖乖地一點不反抗,退到範夠不著的地方後,才猛然爆發出一陣尖叫聲、嘶嘶聲,弄得室內翻譯器手足無措,只好啞口無言。最後,他伸出共個指頭,比了個毅然決然的姿勢,這才閉嘴。三個人靜悄悄下樓梯,走了。

  范·紐文坐下來,眼神沉靜。也許,這人雖然一股傲兮兮的勁頭,卻真有點可以傲人之處。拉芙娜望著對面兩位車行樹:「貨出不了手,真替你們難過。」

  拉芙娜以前也跟樹族打過交道,但大多是比較低級的止樹。止樹只能做出一點反射動作,算比固定植物略強一點。剛才那個小插曲,對面兩位可能壓根兒沒注意。但這一回藍莢回答得卻挺快,內容居然是:「用不著道歉。自從我們來到這裡,那三位抱怨一刻也沒停過。無論是不是合同規定的生意夥伴,反正我跟他們處得已經很疲倦了。」他慢慢不做聲了,進入植物模式,完全成了一株盆栽樹。

  過了一會兒,另外那位車手——剛才介紹時說是叫綠莖——開口了:「另外,也不能說我們這一趟完全失敗了。還有另外兩船貨,我相信它們不會接近斯特勞姆文明圈。」這是最常見的安排,一件貨分成幾部分,每部分交給不同的公司、走不同航線。如果另外兩艘船能順利抵達目的地,「縱橫二號」的兩位船東也許不會落個兩手空空的下場。「事、事實上,我們的貨還可能重新接受檢查,獲得許可證。我們的確在斯特勞姆主星停留過,這個不假,但——」

  「你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六百五十小時前。大約在文明圈脫離網絡之後兩百小時。」

  拉芙娜一震,她這才明白跟自己談話的兩位原來是目擊證人。事件發生到現在已經三十天了,危機新聞組裡主要討論的仍然是斯特勞姆事件。多數意見認定這是一個二級變種——連弗林尼米集團都堅信不疑。問題是猜測大大多於事實……而眼前說話的竟然是一位身在現場的人物。「你覺得斯特勞姆人創造了一個變種嗎?」

  這次答話的是藍英。「我歎一口氣。」發象聲詞有困難的車手用敘述的方式彌補不足,「我們的承包商否認,但我看是他們的良心不對頭。我們在斯特勞姆親眼看到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你見過人工免疫系統嗎?唔,這個例子不好,這種東西在中界反正經常出毛病,捅的婁子比它的好處還大。斯特勞姆好消息宣佈在新聞中不久,我就發現,主管通訊密碼的有些官員身上發生了重大改變。好像他們突然之間成了一台自動化設備的一部分,設備還沒調校好。好像……好像他們成了另外什麼人的,唔,手指……他們確實在擺弄超限界的玩意兒,這一點沒人否認得了。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他又不做聲了,好長時間沒有重新開口,拉芙娜差點以為他說完了,他這才重新接上話頭:「你瞧,就在我們離開斯特勞姆主星前,我們——」

  這時,范·紐文也同時說起來:「這個問題我一直沒弄明白。人人都認為,從斯特勞姆人在超限界開始研究工作那一刻起,那個文明圈就已經註定滅亡。唉,我也擺弄過埋了暗樁的程序、奇形怪狀的武器,這麼幹說不定會送命,這個我懂。但照我看,斯特勞姆人挺小心的,把實驗室建在很遠的地方。他們手裡的東西可能出亂子,出大亂子。可是,他們進行的實驗顯然早就有人做過,這兒差不多任何事不都是事先有人嘗試過的嗎?只要發現實驗進程偏離了前人記錄,他們隨時可以中止。怎麼會弄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個問題將車行樹的思維一切兩段,徹底打懵。答案之簡單,不需要請教應用天人理論的博士,連那些該死的斯特勞姆人都應該明白。但范·紐文這種背景,提出這種問題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拉芙娜沒開腔。車行樹那副非人類的大驚小怪相比她的任何說教更有說服力。

  藍莢枝葉亂顫了很長時間,無疑正運用他的小車理清思路、排列論據。他好不容易才再次開口,對剛才被範打斷毫不見怪:「我發現你的某些概念不是很準確,我尊敬的范女士。」在女性主導的古代尼喬拉,「女士」是一個尊貴的稱呼,車行樹用起這些敬語來完全不分對象,「你查詢過中轉系統的資料巨庫嗎?」

  范說自己查過。最多只查過人門級引導前端,拉芙娜估計。

  「那你肯定知道,一個巨庫之大,本地網上的數據庫無法相提並論根本,大得不可能複製。很多主幹巨庫的時間跨度長達幾百萬年,歷經數以百計的不同種族,這些維護過它的種族現在大多不是已經消亡,便是飛升到了超限界。就說中轉系統這裡的巨庫吧,太大了,一個索引系統之上又是一個索引系統,連索引系統都重重疊疊龐雜無比。這樣龐大的資料系統只有在超限界才能分門別類有條有理組織起來,組織好了就算,也只有天人們才能理解其結構。」

  「那又怎麼樣?」

  「飛躍界存在數千個巨庫。如果算上年代過久無法修復的、脫離網絡的,數目還會升至好幾萬個。裡面的內容很多是無關緊要的瑣碎,但巨庫的確保存著秘密極度重要的,還有同樣重要的謊言。這些都是殺人的陷阱啊。」通過網絡,巨庫會主動提出許多意見建議,數以百萬計的種族參考過這些意見,數萬個種族因此惹火燒身。有時損失還不大,巨庫的意見本身是好的,但與接受意見者的環境不大相合。還有的時候,所提供的意見建議不懷好意,根本就是惡性病毒,一旦採納,說不定就會有哪個本地網絡被徹底堵死、毀掉,讓某個文明體系完全崩潰,不得不白手起家重新開始。飛升之後興趣組和危機新聞組裡有些故事還要慘得多:星球居民全成了活屍,免疫系統的程序被惡意篡改,於是整個文明體系的智慧生物全部淪為自癡。

  范·紐文還是一臉懷疑:「在安全距離之外先檢驗檢驗那玩意兒不就行了?還可以事先採取預防措施嘛。」

  一言既出,所有解釋全成了白費唇舌。拉芙娜不得不佩服車行樹,他停下來,從最基本的一二三開始重新解釋:「也有道理你說的話,只要有預防措施,很多災難都可以避免。如果實驗室在飛躍中、下界,這些預防措施就足夠了,不管危險潛伏得多深。但各界區的性質我們都知道……」拉芙娜完全看不懂車行樹的身體語言,但她敢發誓,藍莢正急切地注視著那個蠻子的表情,努力從中推測範到底無知到什麼程度。

  人不耐煩地點點頭。

  藍莢繼續解釋:「超限界的設施極其複雜,它們的程序實實在在比下界任何人聰明得多。要知道,只要有了大大超越對手的計算資源,無論經濟還是軍事,你都可以勝過敵對的一方。我所說的這種大大超越對手的資源,飛躍上界和超限界就有。不斷有種族遷徙到那裡,希望建立起自己的烏托邦。可遷到那裡又能怎麼樣?就算天人並不傷害你,但到了之後,你創造出來的東西比你自己更加聰明,你如何是好?事實證明,發生災難的可能性太大了,無窮無盡簡直。所以才出現了許許多多配方,教人如何利用超限界的事物,又不為其所害。當然,這些配方你沒辦法有效檢驗,只有超限界才有這個能力。而且,按照配方的要求建起設備,把配方在上面一運行,它立時便成為其有獨立意識的存在。」

  范·紐文臉上開始出現恍然大悟的神情。

  拉芙娜身體前傾,紅頭髮的注意力轉向她。「巨庫裡有些東西極度複雜,這些東西雖然沒有獨立意識,但具有這種潛力。如果哪個天真無知的種族相信了它所描繪的美好前景,結果很可能受騙上當,鑄成大禍。我們估計斯特勞姆文明圈所發生的事件就是這種類型。他們被配方裡的文檔騙了,相信了它許諾的奇跡,於是著手創造一個超限界的事物,一位天人——但卻是一位對飛躍界智慧生命大施屠戮的天人。」發生這類變種的情形是很罕見的,這個她沒有提。天人們各自不同,有的惡毒、有的頑皮、有的漠然,但幾乎沒有哪個天人會這麼無聊,把自己的寶貴時間花在誅殺無關緊要的小昆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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