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時放逐(70)_弗諾·文奇

七〇

　　威爾在松林中走了一公里。一周前——他的生理時間——這裡曾是科羅勒夫鎮的焦坑。經歷了如此嚴重的破壞，現在卻一點痕跡都沒有。他登上一道山脊，望著白雪地上落日灑下的金紅色光芒。清風中有什麼東西在低鳴。遙遠的北方，他可以看到類蘭花楹森林圍抱著海洋。景色很美，但由於一些重要的原因，他們得離開這個時代。一部分最好的礦場如今被埋在冰層底下。為什麼要在新文明最無力的時候削弱它呢？……還有黛拉。她有許多珍貴的設備。他們至少要給她十萬年時間回歸。

　　威爾突然感到非常沮喪。天哪，我願意等她一千個十萬年。但那有什麼用呢？在跟類犬生物搏鬥的那晚過後，威爾希望她已經找到了自我。沒有她，他絕不可能設置雙重騙局來對付尚松和傑拉爾特。他歪嘴一笑。她靠計謀挫敗了兩個兇手。他們的計劃是逼迫傑拉爾特逃跑，然後追逐他足夠長的時間，讓胡安上當。這個計劃很有效！她無比成功地扮演了從前那個瘋狂的黛拉。有點太成功了。她再也沒有回來。沒人確切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甚至有可能已經在跟傑拉爾特的戰鬥中死去。更大的可能是，戰鬥的條件反射控制了她。即使喜怒無常的情緒已經消失，她仍有可能一直追逐到不知何年何月。要是那情緒沒有消失……

　　威爾記得初次見面時，她幾乎算不上人類。即使有電腦輔助的記憶以及其他諸多強化能力，那個黛拉似乎仍跟受懲末期的胡安·尚松非常相像。儘管她總說自己很堅強，但她肯定比不上胡安的那種執著。這場追逐將耗費她多少生命？他非常擔心，她也許自願承擔了強加于胡安身上的那種命運。

　　威爾斷定自己壓根兒不喜歡寒冷。他瞟了一眼數據終端。上面的日期是 2100 年 3 月 17 日；他還沒有重新設置。它的內存中仍有一些備忘錄，記載著維琴妮亞要他從海岸帶回去的東西。十個星期可以發生許多事，在新時代中你得學會靈活變通。他轉身背對寧靜的落日，朝著宿舍走回去。他應該對這愉快的結局感到滿意。接下去幾年將很艱難，但他知道成功在望。最近幾天來，耶琳幾乎對每個人都很友好。幾周之前，她絕不可能僅僅為了給他們觀光的機會而考慮在冰河紀中停留。

　　熱帶的黃昏十分短促，很快就過渡到黑夜。威爾來到宿舍上方的山坡，亮燈的窗戶有點像密歇根聖誕節的景致。

　　明天一早，當他們仍暖暖地窩在床上，「聖誕老人」耶琳便會再次啟動圓球。她的雪橇定然會顛簸起伏，在過去的六萬年裡，反復進出實時。想到這個荒唐的比喻，威爾露出了微笑。

　　或許這一次，他們可以永久地停留。

　　那晚是他最後一次做抑鬱的夢。總體來說，跟從前的很像。他躺臥著，所有的氣力都已耗盡。再見，再見。他哭個不停，卻沒有聲音。她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她的臉是維琴妮亞的，也是瑪塔的。她悲哀地笑著，那笑容無法否認他們倆都瞭解的事實……再見，再見。接下去卻不再遵循舊的模式。她俯身靠向他，將臉依偎在他的面頰旁，就像從前維琴妮亞那樣。她始終不說話，他無法判斷這究竟是自己的想法，還是她所傳達的安慰。有人依然活著，還沒有道別；有人或許非常喜歡你。

　　最親愛的威爾，再見。

　　布萊森驟然醒來，大口喘著氣。他抬腿下地，坐了片刻。狹小的房間裡充滿白晝的光亮，但他看不到外面；窗戶蒙著霧氣。周圍非常安靜；通常他能透過牆壁聽見許多動靜。他站起來，走到大廳裡；視線中沒有一個人。不過樓下有嘈雜聲。沒錯，計劃中今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有個大型會議。耶琳願意來低科技者的住所見他們，這本身就再次證明了她的改變；她甚至沒有要求他出席。他的晚起是下意識地測試自己有多自由。他暫時想當個旁觀者。主持上一次的會議有點……心痛。

　　他沿著過道走到二樓的盥洗室。難得這一次整個房間就他一個人。

　　真是個古怪的夢。威爾看著自己映在盥洗台鏡子裡的影像。眼睛周圍有濕潤的痕跡，但他在微笑。那抑鬱的夢一直都是令人窒息的負擔，他必須逼迫自己不予理會。但這一次卻讓他安心，甚至讓他快樂。他一邊梳洗一邊哼歌，腦子裡回味著夢境。維琴妮亞看上去如此真實。他仍能感覺到她的臉偎在自己的面頰上。現在他知道自己對維琴妮亞有多少暗藏的氣惱；他知道，因為那怒氣突然消失了。維琴妮亞沒有跟著他來，這留下了深深的傷痕。他曾告訴自己，她一直是想來的，當「超人劇變」突然降臨時，她仍在收集準備帶往未來的資源。他不相信這個理由；他見過一個世紀對人的性格有何影響。但現在——除了因為那個夢沒別的理由——他的想法改變了。啊，要是黛拉關於「超人劇變」的解釋是正確的呢？技術發展超越了智力所能理解的範圍？思維超越人本身的存在而趨於永恆？嗯，倘若如此，維琴妮亞就依然以某種形式存在著，或許還想要安慰他。

　　威爾突然發現自己在洗第二遍臉。一瞬間，他和鏡中的影像相對，彼此露出怯怯的笑容，仿佛陰謀家察覺到了計劃的愚蠢。假如他不小心，有可能成為另一個傑森·馬奇，天天念叨著守護天使和來自冥間的話音那堆玩意兒。不過黛拉說過，她的唯物論盡頭藏有某種類似宗教信仰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他沿著側面的樓梯下去時，正好經過餐廳。裡面的說話聲很響，但並不顯得憤怒。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門口。那也許是幻想，但他希望夢境中的情緒保持得越久越好。很久以來，他都不曾在一天的開始時感覺如此良好。此刻，他真的相信「有人依然活著，有人或許非常喜歡你」。

　　他走出宿舍，進入白晝的光亮。

　　圓球帶過來的白雪圍繞著建築物，構成一個完美的圓。日光照射著雪堆，升騰的霧氣縈繞在他四周。威爾在積雪上行走，穿過迷蒙的霧氣。他站在雪地邊緣，驚奇地發現到處生長著類蘭花楹和其他難以識別的樹種。天氣已經很溫熱。他退後一步，享受著雪地的涼爽。除了一部分山嶺的形狀改變了之外，世界跟戰爭前一樣。冰川再次馴服地退至遠處山峰附近。越過一道溝壑，再沿著山坡往上數百米，又有一團蒸騰的霧氣；科羅勒夫城堡的金色塔頂在其中泛著淡淡的光芒。

　　一個影子越過他上方。「威爾！」他抬頭看見泰米·魯賓遜從天而降。她讓飛行平臺懸浮得很低，就像上次邀請鏟灰的人們去參加父親的派對時那樣。她甚至穿著同樣純白的衣服。她站在那裡，俯視了他片刻，「我想再見見你……在離開之前。」說著，她讓平臺徑直降落到地面，跟他面對著面。現在她抬頭望著他，「謝謝你，威爾。要不是你，傑拉爾特和尚松就把我們都耍了。現在，我想大家都能受益。」她的笑容更加愉快，「耶琳給了我充足的設備離開這個時代。」

　　她看上去有點太完美了。「你放棄招募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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