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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二十六

  這是個雪天。山坡另一邊傳來呼喊聲和偶爾的笑聲。他們在打雪仗。

  布萊森踩著雪嘎吱嘎吱走下山坡,來到松林邊。真奇怪,世界如此空曠,他依然想獨處。也許並不奇怪。他們的宿舍是個擁擠的地方。無疑還有其他人離開打雪仗的人群,走在松樹底下,假裝這是另外一個時代。

  他找到一塊大石頭,然後爬上去,拂去一片積雪,好讓自己坐下來。在這裡,他可以看到高山上的冰川消失於雲層間。威爾一邊敲擊數據終端,一邊思考著。人類又有了機會。迪利普等人似乎都認定那是他的功勞。沒錯,他破解了案件。毫無疑問,這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案子。即便是比利·布萊森也想像不到他父親經歷了如此偉大的冒險。而首要的惡人受到了懲罰。毋庸置疑,胡安受到了懲罰……

  耶琳採納了瑪塔關於仁慈的見解;她將那仁慈轉變為懲罰本身。胡安的刑罰是無盡的生命。他被放逐至實時中,沒有居所,沒有工具,沒有朋友。然而他的痛苦跟瑪塔不同——也許更加可怕。胡安有一架智能醫療設備。他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

  胡安活的時間超過了三架智能設備的壽命。他支撐了一萬年。將近兩千年中,他保持著明確的目標。威爾一邊查看報告,一邊搖頭。假如有人知道尚松在系統滲改部工作,他立即就會成為嫌疑人——僅僅因為其性格。威爾以前只認識一個這樣的專家,那是他公司裡的怪物。此人有超人的耐性與心計,但同時又很容易受驚嚇。他花費大量時間深入連接到系統裡,防禦系統所需的偏執多疑滲入他對日常世界的感知。威爾只能想像,二十二世紀末期,系統滲改部成了怎樣的一個瘋人院。胡安七次嘗試改動智能設備。其中有一次包括一千二百年的仔細觀察,估算各個子系統失效的時間,以操控智能設備進入某種狀態,讓他有可能奪取控制,並通過智能設備獲取近地太空的資源。

  然而尚松從來沒能真正如願達成。耶琳固化了智能設備的程序。胡安沒有從美國空軍有限公司偷出來的軟件,也沒有處理器的支持。花言巧語和兩千年的努力並不足以讓他獲得自由。

  隨著一個個世紀的流逝,胡安在智能設備上找不到運氣,他只得花費更多時間試圖與耶琳以及其他偶爾到實時中查看的高科技者交談。他一直寫日記,總長度超過瑪塔的許多倍;他無休無止地描繪著居所以北的岩石地帶。這些似乎都不如瑪塔的日記有意思。胡安所能講的只有他那重要的信息,他在群星中發現的威脅。他繼續搜集證據——不過第一個世紀過後,這些證據就與現實完全脫離了聯繫。

  五百年後,他的日記開始不那麼定期了,然後變成十年小結,然後空洞無物。三千年中,胡安從一個山洞移居到另一個,生活沒有明確目標。他不穿衣服,也不工作。智能設備保護他不受當地的掠食動物傷害。當他不打獵也不耕地的時候,智能設備就供給他食物。倘若東方海峽的氣候不那麼溫和,他一定會死。然而對威爾來說,此人能繼續生存仍然是個奇跡。如此長的時間以來,他都有足夠的勇氣活下去。黛拉說得對。威爾·布萊森無法支撐這種長度的十分之一;幾個世紀之後,他就會陷入毀滅性的壓抑。

  胡安漫無目的地遊蕩了三千年……然後他那永恆偏執的靈魂找到了一個新目標。究竟是什麼並不清楚。他不再寫日記;他與智能設備的對話僅限於簡單的命令和不連貫的喃喃低語。耶琳認為胡安將自己視為了現實的創造者。他向海岸移動。他造出沉重的筐子,用它們將大量的泥土拖至內陸。海岸上挖出的溝渠成了一座迷宮。他將泥土堆成長方形,並隨著一個個世紀恒定地增高。那土堆讓威爾想起美洲印第安人在伊利諾斯留下的金字塔。那是成百上千人勞作了數十年才建成的。胡安的作品是一個人花費了數千年。假如在他的時代裡,氣候並非如此異常的乾燥溫和,他甚至都趕不上金字塔腐蝕的速度。

  胡安的新夢想不僅止於紀念碑。他顯然還想創建一個智慧種族。他勸服智能設備增加食物採集,在海岸邊建成的迷宮裡養殖魚群。很快就有數千隻漁猴生活在他的神廟/金字塔下。他通過修改智能設備的防護程序,將它當作強制工具使用;最好的魚分配給表現最佳的漁猴。其效果很微弱,但幾個世紀後,東區的漁猴變了樣,大部分都像幫助過瑪塔的「威爾·布萊森」一樣。它們將石頭搬到金字塔底部,連續幾小時坐在那底下抬頭凝視。

  四千年的努力並不足以給漁猴帶來智慧。耶琳的報告中顯示出有一些工具投入了使用。到最後,它們在金字塔較低處築起一圈岩石基底。也許尚松想要的是建築工,但它們根本不是。依然是胡安將無窮無盡的泥沙繼續拖拽至神廟,修補腐蝕所造成的損壞,並在頂層平臺上添加更高的塔尖。巔峰時期,神廟覆蓋著兩百米乘一百米的長方形土地,頂層平臺高出平原三十米。它那佈滿高聳細長的尖頂,更像是白蟻巢壘或者珊瑚,而不是人類的建築。最後四千年裡,胡安每天的行為模式一成不變。他致力於改造新種族。他拖拽泥土。每天晚上,他圍繞金字塔錯綜複雜的階梯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站在塔頂,視察神廟的奴隸,它們都聚集在他面前的平原上。

  威爾將耶琳的報告一頁頁往下翻。她有胡安最後幾個世紀裡的錄像。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有在一天的終結時,總是大笑三聲。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形成了模式,成為一種反射。胡安變成了一隻昆蟲,其巢穴沿著時間分佈,而非空間。

  胡安最終找到了安寧。只要世界跟他一樣一成不變,他或許就能永遠活下去。但東方海峽的氣候進入了潮濕而多風暴的時期。智能設備的程序只提供最低限度的保護。在早期,那已經足夠了。但現在胡安不懂變通。他不肯撤退到高地的山洞裡;他甚至不願在暴風雨來臨時從神廟上下來。每晚的祈禱時間,他禁止智能設備靠近神廟。

  當然,耶琳也有胡安臨終的錄像。當時智能設備距離神廟四公里;胡安早就消除了所有系統缺陷。風吹著雨水,使得智能設備的視線模糊扭曲。這一系列風暴迅速毀壞了金字塔,胡安來不及維修。他的塔和牆就像兒童的沙堡在海潮中融化。胡安對此未加留意。他站在神廟坍塌的平臺上,眺望著暴風雨。威爾注視著那個扭曲的身影舉起雙臂——就像胡安在每天末尾放聲怪笑之前慣常的那樣。閃電落在四周,昏暗的暴風雨化為一片藍光,映照出蜷縮在他下方成千上萬胡安的奴隸。電光穿越崩塌的神廟,打在殘餘的塔尖上……打在站立著的胡安身上,他的雙臂依然高舉,仿佛在指揮一場演出。

  耶琳的報告中沒什麼別的了。漁猴們被強力推向智慧。這是不夠的。生物進化並沒有朝著智人發展的特定傾向,只不過是盲目適應當地的環境。對漁猴來說,就是在淺水中的優勢地位。往後的幾百年中,他所培育出來的物種仍然生活在東方海峽,仍然將石頭排列在金字塔的殘骸周圍,仍然整夜地凝視。但這是沒有報酬的本能。到最後,它們又恢復成剛被胡安找到時那樣。

  威爾清除屏幕。他打了個冷顫——並非僅僅因為寒冷。他永遠忘不了胡安的罪行;他永遠忘不了胡安漫長的死亡。

  雪停了。山坡另一邊不再有喊聲。威爾驚訝地看到陽光斜斜地穿過身後的樹林。他花了一個多小時看耶琳的報告。到現在他才注意到腿上的酸痛和岩石中滲上來的寒意。

  威爾將數據終端夾在胳膊底下,從岩石上滑下來。他仍有時間享受雪和松林。這讓他回想起僅僅十個星期前的記憶,那是他在密歇根最後的日子,就在飛往海岸調查林德曼的案子之前。赤道附近只有這一片雪地,而世界正處於冰河紀。

  熱帶變得涼爽。類蘭花楹森林的覆蓋區域向低處延展,直達內海邊緣。但大陸上的冰層沒有一處越過四十五度緯線以南。科羅勒夫鎮附近有雪是因為海拔高度。耶琳認為,印度尼西亞山脈的冰川不會低於海拔四千米。她宣稱本次冰河紀的規模相當於平均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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