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實時放逐 | 上頁 下頁
六二


  威爾連忙跨過一片散亂的屍骨。在如此近的距離,那味道仿佛讓山洞裡塞滿了隱形的棉花,容不下可供呼吸的空氣。那並不重要。他得仔細看看這些甲蟲。他淺淺地吸一口氣,腦袋湊近其中最大的一隻。它的頭部埋在屍體裡,後半部分暴露在外。圓球狀甲殼直徑將近十五釐米,殼質表面鑲嵌著規則的花紋。

  他向後坐下來,喘了一口氣。有可能嗎?五萬年前,瑪塔見到的甲蟲是在亞洲。五萬年。足以讓它們穿越大陸橋……也足以讓它們失去那能夠取人性命的天賦。

  他打算找出答案,但獸群又開始嚎叫——比先前更響,卻並不足以掩蓋爪子落在岩石上的聲音。威爾的手探進軟綿綿的腐肉裡,將甲蟲從它的大餐中拖離出來。它咬了一口他的手指,帶給他一陣劇烈的刺痛。他改抓後半部分甲殼,並觀察著那些細小的腿怎樣擺動揮舞,大齶如何嗒嗒地叩擊。

  他聽見獸群沿著岩架已來到了窄道上。

  他的「小朋友」仍然沒有反應。威爾將那傢伙在兩手間拋來拋去,然後再把它搖晃幾下。一股熱辣辣的氣體從他的指間嘶嘶冒出。現在多了一種新的氣味,辛辣刺灼。

  他將甲蟲帶到山洞口,又搖晃了一下。嘶嘶聲越來越響。硬殼的燒灼幾乎讓他的手無法觸碰。他讓那昆蟲繼續保持激奮狀態十秒鐘。接著,他看到一隻野獸出現在窄道的底部。它抬頭望了一眼,然後沿著窄道沖上來,另外三隻緊隨其後。威爾最後搖晃了一下甲蟲,往下猛地扔出去,砸在領頭那只野獸頭頂的岩壁上。爆炸產生一陣刺耳的碎裂聲,只是沒有閃光。那只野獸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墜落到其餘的身上。只有最後面一隻野獸沒有跌落,它從窄道口退了下去。

  謝謝,瑪塔!謝謝!

  接下去一小時中,又遭遇了兩次進攻,但都被輕易打了回去。威爾在山洞口準備了若干榴彈甲蟲,至少有一隻瀕臨爆裂點。離爆裂點有多近他不知道,到最後,他怕甲蟲更甚於獸群。最後一次攻擊中,他將四隻野獸從岩石上炸了下去——自己的耳朵也被一片甲殼碎片劃破了。

  之後,它們停止了進攻。也許他殺死了全部視力正常的傢伙,也許它們學乖了。他仍能聽見盲眼獸在懸岩下面的響動。它們的嚎叫聲聽起來更加險惡,顯得悲哀而驚恐。

  太空戰也漸漸平息下來。光暈跟先前一樣明亮,但已沒有了大規模交火。就連孤立的閃光也很稀少。最壯觀的景象是偶爾一塊垃圾堂皇地劃過天空,在墜入大氣層的過程中,逐漸分解成閃耀的碎片。

  等到獸群不再進襲,威爾坐到了黛拉身邊。電磁波攻擊摧毀了她頭顱中的電子芯片。移動她的頭部就會引發暈眩和劇痛。大部分時間,她都靜靜地躺著,或者低聲呻吟。有時她是清醒的:儘管跟智能設備完全切斷了聯繫,但她猜想己方取得了優勢,逐漸壓制住了其他高科技旅行者。有時她神志錯亂,或者切換到那些古怪的性格,或者兩種狀態兼而有之。沉默半小時之後,她對著自己的手心咳嗽了一聲,然後凝視著噴灑在幹血上的新血,「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她的語調中帶著驚歎,「我活了九千年。沒多少人能做到。」她的眼睛注視著威爾,「你做不到。你沒法離開周圍的人。你太喜歡他們了。」

  威爾將頭髮從她臉上撥開。她退縮了一下,於是他將手移到她肩膀上,「那我是一隻溫和的小貓?」他說。

  「……不。一個應對自如的文明人……但要跟我活得一樣久,這是不夠的。你需要專注,需要忽略自己的極限。九千年。即使增強了能力,我仍像一隻觀看歌劇的扁形蟲。一隻扁形蟲有一百種反應?演出其餘的部分它怎麼應對?……當我連上線時,能夠記起一切,但最初的我在哪裡?我經歷了所有可能的蛻變,已經再也不在乎快樂的結局……也不在乎傷心的結局。」一陣長久的沉默,「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哭。」

  「也許還有一些東西可以期待。是什麼讓你堅持了這麼久?」

  「固執,還有……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想要瞭解『超人劇變』。」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仍然有希望。再堅持一下。」

  她略帶微笑,一隻手落在他身上,「好的。你對我總是那麼好,邁克。」

  邁克?她神志不清了。

  激光與核爆已經消失了幾個小時。光暈隨著清晨的曙光漸漸褪去。黛拉沒有再說話。腐爛的類犬生物帶來一些溫熱(到了現在,威爾已經再也聞不出什麼味道),但夜裡很涼,還不到攝氏十度。威爾將她移到野獸旁邊,並給她蓋上自己的外套和襯衫。她不再咳嗽,也不再呻吟。她的呼吸又淺又急。威爾躺在她邊上瑟瑟發抖,幾乎有點慶倖渾身覆蓋著凝血和污垢,這些血跡有一部分是類犬生物的,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他們身後,甲蟲們繼續嗒嗒嗒地鑽在屍體裡進食。

  從呼吸聲來看,他懷疑黛拉撐不了多久了。今晚過後,他對自己的野外壽命也會有一定的概念了。

  他無法真正相信黛拉的部隊贏了。倘若如此,為何沒有救援?要是沒有贏,敵人或許永遠發現不了他們的藏身之處——或許永遠也不會在意。而他永遠無法知道是誰在幕後策劃,毀滅了人類最後一個居民區。

  曙光漸漸變亮,向白晝過渡。威爾爬到山洞口。光暈消失了,已被清晨的藍光所掩蓋。此處看不到日出,但他知道太陽還沒升起來;因為沒有影子。所有顏色都如同蠟筆畫一樣清晰:淺藍的天空,淡綠的草原,深綠的樹林。一時間,一切都靜止不動。涼爽,安寧,靜寂。

  地面上,類犬生物重新振奮起來。它們三三兩兩地走入草原,嗅著清晨的氣息,卻無法看見。視力正常的野獸跑在前頭,然後繞回來,試圖催促其餘的。在白晝的光線裡,從安全距離之外觀看,威爾不得不承認,它們是漂亮——甚至迷人——的動物:纖瘦而柔韌,無論是奔跑還是匍伏前進都同樣輕靈。長長的嘴和細長的眼睛讓它們看上去永遠是一副詭計多端的模樣。其中一隻視力正常的野獸抬頭瞥了一眼威爾,發出一聲含混的咆哮。這些動物尤其讓他想到了在漫畫世界中氣急敗壞地追逐了必必鳥兩個世紀的歪心狼

  ①必必鳥和歪心狼都是美國華納公司的卡通形象。

  西方天空中,有東西在閃爍,像是日光下的金屬。威爾抬頭凝視,忘記了類犬生物。現在除了一片藍色,什麼也沒有。十五秒過去了。三個黑點懸浮在他剛才看到亮光的地方。它們沒有穿越天空,而是緩緩增大。一陣轟鳴聲掠過平原。

  飛行器均勻地減速,停在草地上方數米處。三架飛行器全都沒有標記,也無人操縱。威爾猶豫著是否應該趕緊爬到山洞後面去——但他沒有動。假如它們仔細觀察,仍然能找到他。不管是輸是贏,他絕不畏縮。

  三架飛行器懸浮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最近的一架不容分說,安靜地滑行到了威爾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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