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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太陽緩緩地落下,對於在中緯度地區長大的人來說,垂直的日落軌跡顯得略微有點虛幻。陰影越來越濃。泛紅的光線使得草地和山坡的綠色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片土地比以往更像一幅幻想派圖畫。天空變成金色,然後又轉為紅色。隨著黃昏迅速過渡到黑夜,兩個排球場的燈光板打開了。還有幾堆篝火——相對于球場周圍的藍光,黃光顯得比較歡快。

  威爾已經跟大多數無政府者以及大約二十個維和者交談過。不是很多,但他得悠著點——為了瞞過耶琳,也為了保證自己不受任何偽裝欺騙。

  黑暗將他從可怕的壓力下解放出來;除非對結果有信心,否則沒必要進行訪談。他溜達回球場,輕鬆得近乎愉快。甚至連欺騙耶琳的羞恥感也消失了。儘管有所保留,他今天仍然替她幹得很出色。他瞭解到一些她從未提及的問題和情況。

  例如:

  有些人坐得遠離光亮。她們緊張地低聲交談著。他快要回到球場時,遇到一大群人——將近三十個,全是女性。憑藉附近的篝火,他認出葛兒·帕克和幾個其他人。這裡有無政府者,也有新墨西哥人,或許還有若干維和者。威爾停下腳步,帕克抬起頭來。她的眼裡完全沒有先前的友善。他悄悄地走開了,知道有幾雙眼睛正盯著自己撤退。

  他大致瞭解她們討論的內容。金天朗之類的人可以高談闊論復興人類,但復興需要極高的出生率,並持續一個世紀。沒有人工子宮槽和智能哺育設備,這項任務就落到了婦女頭上。那意味著將要創造一個奴隸階級,當然並非如天朗強烈警告的那一種。這些奴隸或許會受到珍愛——或許也跟其他人一樣相信這一切的正當性——但她們肩負重擔。這在從前也發生過。二十一世紀初的瘟疫殺死了大多數人類,並讓許多倖存者失去了生育能力。那個時期的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受到極大約束,跟之前或之後都很不一樣。威爾的父母就是在那個時代長大的:他記憶中唯一一次嚴重的爭吵跟母親力圖創立自己的企業有關。

  這一次,強迫她們當母親將更為困難。這些人並沒有經歷瘟疫或者可怕的戰爭。維和者除外,她們來自二十一世紀末和二十二世紀。這些女人訓練有素,大多具有一種以上的職業。她們往往是領導。她們往往主動求愛。不管她們的身體如何年輕健康,許多來自二十二世紀的人都已有六七十歲。她們不是那種可以隨意驅使的人。

  ……然而,葛兒她們都明白,最終的滅絕無可避免地等在不久的將來……除非她們做出巨大的犧牲。他理解她們急切的討論,還有葛兒不善的瞪視。要做出什麼犧牲,要拒絕什麼。提出什麼要求,接受什麼條件。威爾很高興她們的會議不歡迎他……

  前方有個如月亮一般明亮的物體升入空中,又迅速墜落下去。威爾抬起頭,一路小跑起來,並強迫自己將問題拋到腦後。亮光再度升起,投下的陰影在草地上一掠而過。有人帶來了一隻熒光球!早已聚集在排球場的三條邊線上的人群,擋住了他的視線。布萊森擠進去,直到能看見球賽。

  威爾發現自己傻傻地咧嘴笑起來。熒光球是新事物,幾個月前剛剛出現……在他被劫持的年代。對一些人來說,這也許已經過時,但對維和者,甚至新墨西哥人來說,完全是種新奇玩意兒。那只球的大小與觸感跟標準排球一樣——但它的表面發出明亮的光芒。雙方球隊僅僅憑藉這種光來打球,威爾知道最初幾局必將滑稽而輕鬆。假如你的眼睛盯著球,那就看不到什麼別的東西了,因為它們都不夠亮。那只圓球成為宇宙的中心,時而膨脹,時而縮小,一切其他物體都在它周圍搖晃。再過一會兒,你便找不到隊友——甚至找不到地面了。新墨西哥和維和者的隊員們幾乎有一半時間是屁股挨著地板的。三名觀眾跌倒在地,哄笑聲從球場另一端響起。這只球比威爾從前看到的還要好。只要它落到界外,就會發出鳴聲,光也會變成黃色。這是很巧妙的技術。

  並非所有人都有困難。無疑屯克·布魯門塔經常玩熒光球。反正威爾知道屯克的最大問題在於降低水準,跟其他人保持一致。這名高科技旅行者跟威爾一樣魁梧,但站立時身高超過兩米。他具有職業球員的速度和協調性。然而,當他有所保留,讓其他人主宰比賽時,並不顯得高傲。屯克是唯一真正與低科技人群合得來的高科技旅行者。

  過了一陣,所有隊員都掌握了正確的策略:他們直接注視球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們看著彼此。最重要的是,他們看著影子。在熒光球的照耀下,長長的影子扭曲變幻——指明球的所在位置和運動方向。

  比賽進行得很快,但只有一隻球,而許多人都想要玩。威爾放棄了馬上上場的計劃。他在人群邊緣遊走,觀察著陰影來回閃動,時而照亮一張臉,時而又將其埋入黑暗之中。看著成年人像小孩子一樣入迷是很有趣的。

  有一張臉讓他愣了一下:金天朗站在人群外圍,離布萊森不到五米遠。他獨自一人。他或許是個首領,但顯然不像史蒂夫·弗雷利那樣需要一群「助手」。此人個子很矮,臉藏在陰影之中,只有當光球被高高拋起時,全身才會短暫地被光亮掃一下。他注意力高度集中,但毫無表情的凝視中沒有一絲愉悅。

  這個人非常羸弱。他這種人在威爾的時代不存在——除非因為自殺性選擇或者新陳代謝意外。金天朗的身體很老,已經到了衰退過程的最後階段,在二十一世紀中葉之前,這種衰退使得壽命限制在一個世紀之內。

  如今考量時間的方法實在太多了。金天朗活了不到八十年。他比來自二十二世紀的「少年」們要年輕。耶琳有三百年的實時經歷,黛拉則活了九千年之久,那足以毀滅意志,這些他都完全比不上。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朗是比科羅勒夫和陸更為極端的例子。

  布萊森在格陵數據庫中查過此人。金天朗出生於 1967 年。那是人類開始征服太空之前兩年,戰爭和瘟疫之前三十年,而比陸黛拉出生的時間至少早五十年。從特殊角度來說,他是最年長的活人。

  二十世紀後期,區域戰爭屢見不鮮,天朗出生於戰爭中的柬埔寨。儘管空間和時間範圍有限,但有些區域戰爭跟後來 1997 年的災難同樣恐怖。天朗的兒童時代充滿了死亡。在二十一世紀的瘟疫中,兇手面目含糊不清,而柬埔寨的死亡則不同,全都是面對面地執行,通過子彈和砍刀解決,或者蓄意餓死受害者。格陵數據庫說,天朗其餘的家庭成員都消失在戰亂之中……天朗最後到了美國。他是個聰明的孩子,1997 年,他獲得了物理學博士頭銜。他為一家機構工作,這個機構後來廢黜了各國政府,成為維和組織。

  自那以後,格陵數據庫中關於天朗生平的記錄就只剩下維和組織新聞報道和歷史推斷。沒人知道天朗是否跟發起瘟疫有關。(關於這件事,沒有絕對證據表明瘟疫是維和組織發起的。)2010 年,此人成為亞洲署主管。他牢牢控制著自己三分之一的星球。他的名聲比其他主管要好;他跟「歐非屠夫」克裡斯汀·傑拉爾特不同。除了外蒙古叛亂之外,他都成功避免了大規模流血。他一直掌握著權力,直到 2048 年維和組織垮臺——這次垮臺對天朗來講是不到四個月前的事。

  因此,雖然金天朗比其餘的人類僅僅早出生幾十年,但他的背景使他非常與眾不同。只有在他成長的世界裡,人類互相殺戮是家常便飯。只有他曾經通過殺人來維持權力。站在他身邊,史蒂夫·弗雷利就像是個高中班長。

  熒光球在人群上方劃過一道高高的弧線,重新照亮了天朗的臉——威爾看到維和者正注視著他。對方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後退出人群,站到布萊森身邊。靠近了觀看,威爾發現他的臉上斑斑駁駁,凹凸不平。僅僅因為年老就會變成如此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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