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時放逐(19)_弗諾·文奇

一九

　　雷恩斯沉默了片刻。好奇和訝異似乎正與她的本性抗爭，以決定對待訪客的態度。後者取得了勝利，但她繼續說下去時顯得較為友善，「在它們嘗試之前，環境必須正合適。這是個乾燥的夏季，它們在一片幾十年不曾燃燒的區域邊緣築起引火堆。注意，沿著山坡的風勢很強。」

　　陸現在也露出了微笑，「是的。那麼它們扔石子時扇動翅膀的生理反應是為了給火花提供一點幫助？」

　　「對。可能——哦，看，看！」其實沒什麼可看的。當最後一顆石子擊中巢穴裡的岩石——莫尼卡稱之為引火堆——威爾注意到有一點微弱的火星。現在，一縷煙從覆蓋著引火堆下風側的乾草裡面升起。禿鷲緊靠在煙的邊上，舒展地扇動著翅膀，咯咯的叫聲在山谷中迴響。「不行。沒怎麼點燃……另外，有時候火龍鳥成功得過了頭。要是羽毛著火，它們就會像火炬一樣燃燒。我想這就是為什麼雄鳥總是兩隻一起工作：其中一只是後備。」

　　「但是當這個遊戲成功時……」陸說道。

　　「當遊戲成功時，灌木叢中就會升起一大片火焰，朝著火龍鳥相反的方向蔓延。」

　　「縱火對它們有什麼好處？」威爾問道；他早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能已經知道了答案。

　　「能獲取美食，布萊森先生。這些食腐者不會等著它們的午餐自己死掉。這樣一場大火的蔓延要快過某些動物逃跑的速度。燒完之後，會有大量烤熟的肉。鳥喙上的脊是為了刮掉獵物身上的焦炭。過後，火龍鳥會長得肥肥的，走起路來都一搖一擺。一場旺盛的大火預示著一個極為成功的繁殖季。」

　　威爾感到有點噁心。早在迪斯尼平面熒幕時代，他就看過表現自然的影片，但他從來無法接受自然界美麗而和諧的說法——當以千奇百怪的突然死亡作為例證時。

　　情況變得越來越糟。黛拉問道：「那麼它們主要獵食小型動物？」

　　雷恩斯點點頭，「但有一些有趣的例外。」她打開另一個顯示屏，「這些圖像來自此處向東四千米的一架攝影機。」圖像晃動跳躍著。威爾瞥到一些毛髮蓬鬆的動物在茂密的灌木叢底下移動。它們體型低矮，緊貼地面，看上去隱約有點像猿猴。

　　「靈長類可以變成這樣真是令人稱奇，不是嗎？其結構如此適應多重需要，集多種功能於一身。除了某個可悲的死胡同，它們是哺乳動物中迄今為止最有趣的。我時不時能看到它們發展出的各種大型陸生動物形態，差不多覆蓋了所有門類，其中，漁猴幾乎跟企鵝的形態差不多。我正密切地觀察它們；有朝一日，它們也許會變成真正水生的動物。」她那始終陰鬱的臉上迸發出一點熱情。

　　「你認為人類退化成了漁猴和這些……東西？」威爾指了指屏幕。他無法抑制語氣中的反感。

　　雷恩斯嗤之以鼻，「那太荒謬了——也很自大，真的。現代人大概是生命演化中最善於自我毀滅的變種。這一物種將自己跟物理壓力隔絕得太久，因而在科技傾覆中倖存下來的少數個體完全無法依靠自身生存。不，現在的靈長類是由野外生活的祖先繁衍而來，與此同時，人類自己消滅了自己。」

　　看到威爾臉上的表情，她發出一陣輕笑，「你無權評判火龍鳥的價值，布萊森先生。它們是一個美麗的變種，已經存活了五十萬年——幾乎跟人類試驗用火的時間一樣長。引火堆開始時是一小簇閃亮的石頭，作為雄鳥的一種性展示。最初的火是意外出現的，但數十萬年來，其適應性得到了加強。這並不能給它們帶來所有的食物，甚至不是大多數食物。但那是個額外的優勢。作為交配儀式，它甚至在潮濕的氣候週期中也保留下來。當夏季再次變得乾燥，它依然可以起作用。

　　「火就應該這樣使用，布萊森先生。火龍鳥對平均燃燒量影響甚微；它們只是以一種對自己有利的方式重新分配火。它們的方法具有自我限制性，適合於自然界的平衡。人類則是濫用火，將它用於無限制的破壞。」

　　一個比一個瘋狂，威爾心想。莫尼卡·雷恩斯一邊坐享著這種「濫用」的成果，一邊卻只會抱怨。她聽起來就像是某些來自於二十世紀的人。「那麼你不相信胡安·尚松關於人類被外星人毀滅的理論嘍？」

　　「不需要發明這種理論。你看不到嗎，布萊森先生？趨勢就在那兒放著，無可否認。人類的體系變得越來越複雜，他們的需求越來越貪婪。你見過科羅勒夫家在內海西面的礦井嗎？它們綿延數十公里——到處都是坑井和智能設備。到二十二世紀後期，這就是單個人所需要的資源規模。科學賦予每個人類肆意妄為的能力，使得他們就像小小的神祇。地球實在無法承受。天，我敢打賭甚至沒有戰爭。我敢打賭整個架構在自身重量下坍塌了，留下施暴者接受被害者——自然——的裁決。」

　　「還有小行星帶。工業可以移到地球之外。」事實上，威爾在他的年代就看到了這種勢頭的出現。

　　「不，這是指數級增長過程。移到太空只能讓崩潰延後幾十年。」她跪坐起來，看著望遠鏡顯示的景象。禿鷲又開始緩緩地圍繞著石堆踱步。「真糟糕。我想我們今天看不到火了。它們在下午前半段的嘗試往往最為努力。」

　　「假如這就是你對人類的感覺，為什麼要現在走出停滯狀態呢？」陸說道。

　　威爾補充道：「你認為可以說服新居民區，讓他們的行為更加……尊重自然？」

　　雷恩斯又露出她那種苦澀的笑容，「當然不是。你從沒見過我進行任何宣傳活動，對不對？我根本不在乎。這個居民區是我在大滅絕後所見過最大的，但它終究也會像其他的一樣沒落，然後地球上又會恢復平靜。我，嗯……我們都在同一時間脫離停滯狀態，那不過是巧合。」她有些猶豫不決，「我——我是個藝術家，陸女士。我以一顆藝術家的心來使用科學家的工具。從前在文明時代，我就預見到『大滅絕』的來臨：不再有人繼續強暴自然，但也沒人欣賞我的作品。

　　「因此我沿著時間軸前進，每百萬年中平均有一年保持活動，收集圖片，記筆記。有時我只在外面待一天，有時一星期或一個月。最後的幾百萬年，我一直非常活躍。群居蜘蛛很吸引人，而現在——就在最近五十萬年——火龍鳥出現了。因此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並沒什麼好驚訝的。」

　　這一解釋有點可疑。每一百萬年中觀察一年，那會留下無數空白。居民區才活動了幾個月。遇上她的機會非常之小。雷恩斯不安地坐著，在他的注視下幾乎有點不知所措。她在撒謊，但為什麼呢？有一個明顯的解釋，當然，那也是個無辜的解釋。儘管她懷有敵意，莫尼卡·雷恩斯依然是人類。即使她不承認，她仍需要與其他人分享她所做的一切。

　　「但我留下來並非巧合，布萊森先生。我已經得到了圖片，隨時可以離開。另外，我預期接下來幾個世紀——你們這批人陸續死去的這段時間——將是一個令人不快的時期。要不是因為耶琳，我早就走了。她要求我留在這一時代。她說如果我啟動圓球，就把我扔到太陽裡去。這個婊子。」顯然雷恩斯沒有魯賓遜家那麼強大的火力。威爾疑惑地想，是否其他高科技旅行者也都是被強迫留下的？「因此，你可以瞭解我為什麼願意合作。免得她再來煩我。」

　　儘管她的話刻薄尖酸，但她渴望交談。她給他們看早期的火龍鳥錄像，那時候點火仍幾乎是出於意外。她在五十年行程中所創建的檔案勝過二十世紀的國家圖書館。而唐·魯賓遜也不是唯一自製錄像的人。莫尼卡的自動智能設備可以將她的數據排列成令人驚奇的物種變換圖，顯示出不同時期的生物如何互相融合轉化。她似乎決定給他們看所有東西，而至少陸黛拉似乎願意看下去。

　　當他們離開觀察站時，幽暗的黃昏已降臨到草原上。雷恩斯陪著他們來到她的小峽谷頂端。一陣乾燥溫熱的風嘩嘩地吹過灌木叢；如果天氣保持不變，火龍鳥點火應該不成問題。他們在峰脊上站了一會兒，往各個方向都可以看到數公里遠。西方地平線處分佈著橙色和紅色的光帶，上方隱約有一絲綠色，然後是深紫色和綴滿繁星的黑色。沒有一丁點兒人造光線。一種蜂蜜似的氣味飄浮在輕風中。

　　「很美，是嗎？」雷恩斯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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