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時放逐(9)_弗諾·文奇

九

　　§三

　　「第二天」早晨，情況發生了變化。起初，那變化正如布萊森所料。

　　討厭的灰塵和肮髒的天空消失了。黎明將陽光潑灑到他的床上，透過長滿綠葉的樹叢，他可以看見一小塊藍天。威爾緩緩地醒來，內心深處仿佛感覺這完全是個夢。他閉上眼睛，又再次睜開，然後凝視著這一片光亮。

　　她們這麼幹了。「天哪，她們真這麼幹了。」他翻身起床，穿上衣服。他不該如此吃驚。科羅勒夫家早就宣佈了她們的計劃。清晨時分，等到魯賓遜家的派對結束，當監視設備顯示每個人都安全地待在家裡，她們便在居民區的每一座建築外圍啟動了圓球。他們將在圓球中行進無數個世紀，每年只脫離幾秒鐘，察看一下維和者圓球是否破裂。

　　威爾沖下樓梯，經過廚房。早餐可以免了。僅僅看一眼綠樹藍天和清澈的陽光，就讓他感覺像過聖誕節的小孩一樣。然後他走出去，站在了陽光下。街道幾乎消失了。類蘭花楹從地面上冒出來。最低的花朵懸掛在他頭頂上方一米高處。蜘蛛家族在樹葉間疾走。他跟達斯古塔兄弟以及其他人一起推到街道中央的那一大堆灰燼不見了，已被上百個——還是上千個？——雨季沖走。只有威爾的房子周圍還有一點跡象顯示出從前的污染。一道圓弧標誌著停滯區與地面的界線。外面是生機勃勃的綠色；圓弧裡面覆蓋著灰色塵埃，樹木植物瀕臨死亡。

　　威爾在曾經是街道的年輕樹林裡遊蕩，漸漸感覺到周圍的景致不大對勁：一切充滿生機，但既沒有其他人類，也沒有一個機器人。大家都醒得更早些嗎，比如在圓球剛破裂的那一刻？

　　他走到達斯古塔兄弟家。透過灌木和白楊樹，他看到一個高大的黑人——他自己的影子朝他走來。達斯古塔兄弟仍處於停滯狀態，樹木一直生長到他們的圓球上方。圓球周圍飄蕩著蛛網，上面泛著彩虹般的光芒，但其表面卻原封不動。藤蔓和蜘蛛都無法附著在光滑的鏡面上。

　　威爾在林間奔跑著，恐懼自心中油然而生。一旦知道要尋找什麼，就很容易找到：太陽的影像在圓球表面閃爍，兩個、三個、六個。只有他的破裂了。他看著樹木、鳥兒和蜘蛛。現在，景色不再宜人。他能在沒有文明的情況下活多久？其他人也許會在片刻之後脫離停滯狀態，也許要過上百年、上千年；他無從知曉。此時此刻，威爾孤身一人，或許是地球上唯一的活人。

　　他離開街道，爬上一道斜坡，進入更加古老的樹林。從坡頂上，他可以看見一些高科技旅行者的住宅。恐懼扼緊了他的喉嚨。太陽和天空嵌在綠色的山嶺間；胡安·尚松和菲爾·吉內特的宅邸所在之處都是圓球。他望向南面，科羅勒夫城堡的方向。

　　金色與綠色的塔尖！那邊沒有圓球！

　　他看到城堡上方的空中有三個緊靠在一起的黑點：三架飛行器正徑直朝他迅速飛來，如同古老的戰鬥機俯衝掃射一般。它們片刻之間就到了他頭頂上方……中間那架降落下來，邀請他進入座艙。

　　地面傾斜著下墜。透過海岸邊的霧氣，藍色的內海從他眼前飛掠而過。高科技旅行者宅邸和新墨西哥街區也裹著圓球。西邊還有若干個大的——自動化工廠也被包裹住了？除了科羅勒夫宅邸，一切都處於停滯狀態。他現在到了城播上方，正迅速下降。花園和塔樓看上去跟從前一樣，但一個巨大的圓圈環繞著宅邸——森林的綠色調略有變化，不太明顯但卻有些出人意料。跟他一樣，科羅勒夫家也才脫離停滯狀態不久。出於某種原因，她們讓其他人留在圓球中。出於某種原因，她們想要單獨跟威爾·布萊森談談。

　　科羅勒夫家的圖書館裡沒有堆滿數據盒或油墨紙書的沉重書架。數據在哪裡都可以連接；圖書館（配以適當的支持設備）是靜坐思考或者舉行小型會議的場所。牆上是一排排全息窗，顯示著四周野外的景象。耶琳·科羅勒夫坐在一張長長的大理石桌子中間。她示意威爾坐到她對面。

　　「瑪塔在哪兒？」布萊森下意識地問道。

　　「瑪塔……死了，布萊森警長。」耶琳的語氣仿佛比往常更加平穩，「被謀殺了。」

　　時間仿佛停止了。瑪塔。死了？他曾經挨過子彈，但那造成的實際衝擊都不如這番話來得強烈。他張開嘴，卻問不出問題。但耶琳有她自己的問題，「我想知道，你跟這件事有什麼聯繫，布萊新」

　　威爾搖搖頭，困惑多於否認。

　　她拍了一下大理石桌面，「醒醒，先生！我在跟你說話。你是最後一個看到她活著的人。她拒絕了你的求愛。那就值得殺死她嗎，布萊森？值不值得？」

　　這一瘋狂錯亂的指控讓威爾清醒過來。他凝視著耶琳，意識到她的狀態比自己還要糟得多。跟瑪塔一樣，耶琳·科羅勒夫在二十二世紀末的中國海南長大。但耶琳沒有中國血統。她是 1997 年的戰爭之後經由中亞南下的俄羅斯人的後裔。她那張斯拉夫人白皙的臉通常都很冷靜，只偶爾會流露出嘲諷式的幽默。現在這張臉跟往常一樣平和，但她不停地用手摸著下巴，手指一遍又一遍劃過嘴角。她處於極度震驚之中，這種狀態威爾以前只見過幾次——每次都源於突發的死亡事件。他從眼角看到她的一個護衛機器人飄浮在桌子的遠端——防止受懷疑對象靠近她。

　　「耶琳，」他最後說道，儘量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和理性，「直到此刻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瑪塔的事。我比居民區中任何一個人都喜歡……尊敬……她。我絕不會傷害她。」

　　科羅勒夫凝視了他良久，然後顫抖著吐出一口氣，極度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試圖做什麼，布萊森。我知道你打算怎樣回報我們的博愛。為此，我將永遠對你恨之入骨……但有件事你說的是事實：你——或者任何一個低科技旅行者——無法殺死瑪塔。」

　　她的眼光仿佛望著他身後，也許是在回憶失去的夥伴，也許是在利用數據頭盔交流信息。當她再次開口說話，聲音變得很輕，幾乎聽不見，「你曾是一名警察，在那個時代，謀殺依然很普遍。你甚至很有名氣。我小時候讀過關於你的故事……為了找到殺害瑪塔的兇手，我願做任何事。」

　　威爾俯身向前，「出了什麼事，耶琳？」他平靜地說。

　　「她——她被放逐了——被留在我們所有圓球的外面。」

　　威爾一時間仿佛沒有聽明白。然後他記起了方才自己在荒廢的街道中行走，尋思自己是否獨自一人，尋思其他圓球還要過多少年才破裂時那種恐怖的孤獨感。原先，他認為被綁架到未來是最為嚴重的圓球罪案。現在，他發現被放逐到空曠的現時^①也許同樣可怕。

　　①使用圓球的時間旅行者的主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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