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時放逐(5)_弗諾·文奇

五

　　威爾大笑起來，「哦，那你現在三種人都能遇到。」

　　泰米顯得很窘迫，「對不起。我並非真的如此無知。我知道警察跟罪犯和士兵不同。但真奇怪，假如不是許多人決定住在一起，就不可能有這些身份。」

　　許多人。比如說，大於一個家庭。布萊森隱約感覺到了將他們隔開的那道鴻溝。

　　「我想你喜歡周圍有其他人，泰米。」

　　她露出微笑，攥緊他的胳膊，「爹爹總是這麼說。現在我開始理解了。」

　　「只要想像一下，你一百歲之前，科羅勒夫鎮就已經差不多像一座城市了。或許有幾千人等著你去結識，遠遠比罪犯更有意思，也更值得交往。」

　　「嗯。我們不打算留下來等。我想要跟許多人在一起——至少幾百個。但你怎麼能忍受困在時間的一個小角落裡呢？」她望著他，似乎突然意識到布萊森的一生都束縛在一個世紀裡。「呃，我該怎樣解釋呢？你那個時代有航空和航天旅行，對不對？」布萊森點點頭。「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現在假設你一生都在深谷中的一棟房子裡度過，有時你會聽說其他地方的故事，但你絕對爬不出山谷。那不會把你逼瘋嗎？

　　「假如我要永遠留在科羅勒夫，就會有這樣的感受。我們現在已經停留了六個星期。跟我們的有些停留相比，這並不算長，但我已經感覺到：動物沒有發生變化。我望著外面的山脈，它就那樣靜靜地矗立著。」她輕歎一聲表示失望，「哦，我無法解釋。但你今晚會明白一些我講的意思。爹爹要播放我們製作的錄像。它很棒！」

　　威爾微微一笑。圓球並沒有改變時間旅行有去無回的事實。

　　她看出了他眼中否定的意味，「你一定跟我有相同的感受，哪怕只有一丁點兒，是嗎？我是說，為什麼當初你要進入停滯狀態？」他搖搖頭，「泰米，這兒有很多人從沒主動要求進入圓球裡……我是被迫的。」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盜用公款案。對此，他的記憶依然清晰——在許多方面都比過去幾周的世界來得更真實。這項任務起初看上去非常安全，僅僅是出於形式需要，才必須有一名武裝調查官，公司古老的制度如此規定。盜用鈔票金額剛好超過一萬塊。但那個人不是很絕望，就是很草率……或者僅僅是出於惡意。在威爾的時代，大多數司法機構都將用圓球禁錮他人超過一個世紀的行為視為殺人罪：但是威爾的停滯狀態持續了一千個世紀。當然，威爾認為其罪行並非僅僅是謀殺一個威爾·布萊森，而是要嚴重得多——毀滅了他所熟悉的世界，毀滅了他摯愛的家庭。

　　泰米瞪大了眼睛聽他講自己的故事。她試圖去理解，但威爾覺得她的表情中疑惑要多於同情。他驟然停頓下來，感到很窘迫。

　　他正試圖換一個合適的話題時，突然注意到舞池另一端有個蒼白的身影——是他在海灘上見到的那個人。「泰米，那是誰？」他朝著陌生人的方向點點頭。

　　泰米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轉向屋子對面，「哦！她很古怪，不是嗎？她是個太空人。你能想像嗎？五千萬年間，她一直在整個銀河系旅行。我們認為她已經九千多歲了。所有時間都是獨自一人。」泰米打了個冷顫。

　　九千歲。那她就是威爾見過的最年長的人。當然，今晚她看上去比在沙灘上時更像人類。首先，她穿著更多的衣服：一套絕對屬女性的上衣和裙子，而且現在她腦袋上覆蓋著黑色的短髮茬。她的臉光滑白皙。威爾猜想，等她的頭髮長出來，或許就會像一個正常的年輕女人——可能是華裔。

　　太空人周圍半米之內空無一人，而其他地方則人群擁擠。許多人在拍手唱歌，幾乎沒人可以抵禦音樂，都隨著拍子或踏腳或點頭。但太空人靜靜地站著，幾乎紋絲不動，一雙黑眼睛冷漠地注視著跳舞的人們。她的胳膊或腿時不時地會抽搐一下，仿佛偶爾跟隨著樂曲的節奏打下拍子。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但她回頭望看他時，眼裡空無一物，只有分析和解構。這女人見過的東西比魯賓遜家、比科羅勒夫家、比所有高科技人群加起來還要多。那是幻覺嗎？他突然感覺自己像是顯微鏡下的一隻蟲子。那女人的嘴唇動了動，跟記憶中海灘上的那種抽搐一模一樣。當時，這種類似昆蟲的動作，使她看起來就像冷酷的異星生物。現在，威爾突然有了一絲理解：九千年的獨處，九千年中只有老天知道她去過多少星球，你還能記得那些簡單的事嗎——比如怎樣微笑？

　　「來，布萊森先生，我們跳舞吧。」泰米·魯賓遜的手急切地穿入他的臂彎。

　　威爾自從與維琴妮亞交往以來所跳過的舞都沒有那天晚上多。魯賓遜家的女孩始終不肯停下。她的耐力並不比威爾強——他一直保持著良好的身體狀態，生物學年齡在二十歲左右；由於身材高大，總是容易超重，威爾不能像流行的做法那樣讓自己保持在中年期的狀態。但泰米有著十七歲年齡所特有的熱情。要是給她換一種膚色，會使他想起自己的女兒安妮：可愛，開朗，對於喜歡的男性有點虎視眈眈。

　　音樂伴隨著他們轉了一輪又一輪，瑪塔·科羅勒夫在他的視野中忽隱忽現。瑪塔跟任何一個舞伴都只跳幾次，而且有相當多的時間在舞池外與人交談。今晚，科羅勒夫家的聲望將會大大提高。稍後，當他看見她向劇院走去時，努力止住了一聲寬慰的歎息。這是個令人不安的小遊戲——不停地注視她，又始終假裝沒有留意。

　　燈光亮起來，音樂弱下去。「離巫時還有一小時，夥計們。」唐·魯賓遜的聲音傳了出來，「歡迎繼續跳舞直到巫時，但我有一些圖片和想法想要跟你們分享。假如你們有興趣，請到大禮堂裡去。」

　　「那就是我告訴你的錄像。你得聽聽爹爹講的話。」雖然又一支曲子開始了，但泰米還是帶著他離開了舞池。音樂的節奏有所減弱。艾米·魯賓遜和愛麗絲·魯賓遜已經離開樂隊，今晚餘下的樂曲將是錄音，沒有現場表演了。

　　在他們身後，舞池中的人群開始疏散。整個晚上都有各種暗示提醒他們，這最後的節目將是最精彩的。幾乎每個人都在等著進入魯賓遜家的劇院。

　　隨著他們步入禮堂，頭頂上的燈變暗了。劇院裡被藍光包圍了，一個直徑四米的地球懸在觀眾席上方。這種特效威爾見過，但從沒有這麼大的。利用若干張衛星圖，可以構建出整顆星球的全息影像，它完美地懸在觀眾面前，泛著藍綠色的光芒。從入口看進去，地球有四分之一被陽光照亮，清晨剛剛到達喜馬拉雅山脈。印度洋上泛著淡淡的月光。熟悉的大陸輪廓跟人類時代相同。

　　然而那圖像又似乎有點奇怪，威爾過了一陣子才意識到為什麼，沒有雲。

　　他正要繞過圓球就座，卻注意到地球黑夜一側後面有兩個人影。好像是唐·魯賓遜和瑪塔·科羅勒夫。儘管泰米催促說要快點佔據最好的位置，威爾還是停了下來。房間裡很快就擠滿了派對成員，但威爾覺得自己是唯一注意到魯賓遜和科羅勒夫的人。這裡面有點古怪：科羅勒夫的表情很緊張，她頻頻用手在兩人之間做劈砍的動作。唐·魯賓遜的影子一動不動地站立著，而科羅勒夫卻變得越來越激動。威爾的感覺是，強烈激昂的請求遭到了簡短而令人不滿的拒絕。威爾聽不見他們的話，他們要麼是在聲屏後面，要麼就是交談的聲音不大。最後，魯賓遜轉身從圓球後面走出來，瑪塔仍然跟在後面打著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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