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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謝裡夫遲疑了一陣子,仿佛無法決定下一句該從何問起,「你在聖迭戈分校的項目進展得怎麼樣了?」

  樓下還是沒有動靜。羅伯特說:「你覺得,我的藝術和……升級圖書館項目之間有聯繫嗎?」

  「是的。我不想冒犯你,但是,你在聖迭戈分校的行動似乎是對當代藝術和文學發出的某種聲明。」

  或許眼前這一位是科幻謝裡夫,想套他的話,從而弄清陌生人謝裡夫到底有什麼計劃。如果我能利用他們互鬥就好了。他含混地朝來訪者點點頭,「我會和我的朋友談談。或許我們可以合作。」

  這個回答似乎令那個身份不明者很是滿意。他們約定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隨後,來訪者離開了。

  羅伯特關閉了「朋友圈」功能。今晚他不想再見到別的不速之客了。

  樓下依然沒有動靜。他透過牆壁整整看了十五分鐘。真是個浪費時間的好方法。該死,幹點別的吧。

  他的目光穿過屋頂,俯視著整個西弗布魯克。沒有增強效果,到處都黑沉沉的,更像一個廢棄的小鎮,而不是人們生活的近郊社區。聖迭戈的夜空比他記憶中的七十年代少了很多星光。然而,在現實視野的背後,隱藏著無數其他選擇,它們都是鮑勃這一代人所能想像到的網絡空間。上億個視點中,不同的景象正在上演。羅伯特能感覺到——全視系統能讓他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它們引誘著他。但他卻敲出了一行查理格教過的命令,北方縣各處頓時閃現出發光的小燈。那些都是他的同班同學,至少是那些還在學習、同時也想瞭解別人在幹什麼的學生。二十盞小燈,超過了全班人數的三分之二。其實這也算是一種特殊的公會,目的是為了提高功課分數。他從前還沒意識到這些三流角色也會如此勤奮地學習呢。

  羅伯特掠過近郊,前往離他最近的那些燈光所在之地。他以前還沒嘗試過全視的「離體」功能。他感覺不到身邊空氣的流動,因為掠過大地的只是他的合成視點;與此同時,他仍然能感覺到自己的屁股坐在臥室的椅子上。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說明書上要強調「坐著使用」:視點移動的速度讓他覺得有些暈眩。

  他飄進一扇開著的窗戶。胡安·奧羅斯科、穆罕默德·關,再加上另外兩個人,聚集在房間裡,商量著明天和開普敦的交流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情況。他們抬頭打了個招呼,但羅伯特知道自己在他們的視野中只是個小光標罷了。他已經掌握了如何以虛擬影像示人,技術上也和真正的謝裡夫不相伯仲,然而他決定就這麼待著,傾聽他們的談話。隨後——

  警報響了!

  他切斷連線,回到了臥室。

  樓下,鮑勃離開了客廳。他站在書房門前,輕輕地敲了幾下。羅伯特沒聽到有人應聲。過了一會兒,鮑勃低著頭,轉身離開了。羅伯特追蹤著他到了樓上,腳步聲從過道盡頭傳來。和平常一樣,鮑勃敲了敲米莉的門。羅伯特聽到了含混不清的對話聲,隨後米莉的聲音說道:「晚安,爸爸。」這是羅伯特第一次聽到她這麼稱呼鮑勃。

  鮑勃的腳步聲接近了。他在羅伯特的門前停了下來,但什麼也沒說。羅伯特透過牆壁看著他,過了一小會兒,鮑勃轉身走了,隨後消失在主臥室中。

  羅伯特趴在書桌上,緊盯著樓下。艾麗絲通常比鮑勃睡得早些。不過,今天和平常日子不同。該死的,你竟然將勇氣用在了背叛家人上——命運會因此而懲罰你的。艾麗絲可能已經在書房裡睡了,但最終她還是會用到洗手間的,不是嗎?

  過了二十分鐘。

  書房門開了。艾麗絲走了出來,轉向樓梯。去一樓的洗手間,該死的。她轉了個身,怒氣衝衝地在客廳裡轉著圈。每一步都一模一樣,十分精確,像個舞蹈家或是功夫狂人。不像那個矮胖的艾麗絲·宮·顧,一個圓臉、衣著沒有品位的人。但眼前確實是真實的場景。臉也是她真實的臉,儘管臉上的表情很痛苦,而且滿是汗珠。嗯?羅伯特試著對她的舞步來了個特寫。這女人渾身都是汗。她的衣服都濕透了,像剛經過劇烈的長跑。

  像卡洛斯·裡維拉。

  不可能。艾麗絲從未卡在哪門外國語言裡出不來,也不曾卡在其他什麼特殊技能裡。一次也沒發生過。但是,他想起了網上談論的即時培訓。極少數特殊人群,他們可以接受多次訓練,成為多領域的天才,但副作用終將摧毀他們。在掌握了多種技能之後,這些不幸的人會卡在哪一種裡面呢?

  艾麗絲的舞步慢了下來,終於完全停止了。她低垂著腦袋站了一會兒,肩膀抽搐著。隨後,她轉身緩步走進客廳的洗手間。

  總算進去了。我現在總算放鬆了。然而,一種恍然大悟之感在他腦海裡激蕩不已。剛才的情景揭示了許多小秘密,與他先前認定的許多事實產生了矛盾。或許,艾麗絲並沒有針對他;或許,她並不是他的敵人。

  有時候,事物的內裡與表面是不同的。

  房子裡十分安靜。在帕洛阿爾托的老房子裡,時不時會發出些吱吱聲,有時鮑勃的計算機還會播放些盜版音樂。今晚,在這裡……是的,偶爾也會聽到聲音,那是房子在夜晚的涼爽中放鬆著自己。嘿,等等。在設備視點裡,他看到熱水器啟動了。他還聽到了流水的聲音。

  羅伯特再次好奇起來:那個小灰盒子能有什麼魔力?它並沒有觸發房子的防火牆。或許它根本不是電子設備,而是十九世紀的軸承和齒輪,由彈簧提供動力。但接著它又從羅伯特的裸眼裡消失了。他以前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這可不是什麼視覺欺騙的小把戲。或許盒子伸出了小腿,自己溜走了。不管它是什麼,關鍵是,它能起什麼作用呢?也許,陌生人需要的不只是一滴血,而是一大攤。羅伯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真想拔腿就跑——但最終還是沒動。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如果受害者自己願意去相信騙子的謊言,那麼謊言本身的可信度就變得無關緊要了。陌生人正是利用了這種心態,讓我相信傷害艾麗絲是值得的。至於我,一個絕望的人,立刻就微笑著相信了。

  羅伯特沖出房間,飛奔下樓。一眨眼的工夫,他穿過了客廳,站在洗手間門口使勁敲著,「艾麗絲!艾——」

  門開了。艾麗絲看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拽住她的胳膊,拖著她來到過道。艾麗絲的個頭不大,輕易就能拖動。但接著她掙扎著轉了個身,讓他失去了平衡。不知怎的,他的腿絆在了她的腿上,他重重地撞上了門框。

  「幹什麼?」她又驚又怒地問道。

  「我——」羅伯特先是看了看她身後明亮的洗手間,隨後將目光集中到她身上。艾麗絲穿著浴袍,頭髮像是剛洗過的樣子。每個人都還好。沒有大攤的血跡……除了我的頭撞上了門框之外。

  「你沒事吧,羅伯特?」語氣已經從氣憤轉向關心。

  羅伯特摸了摸後腦,「沒事,沒事,這些天我感覺精力充沛。」他想起了自己是怎麼下樓的。即便是在十七歲的時候,他也沒有一下子跨過四級樓梯。

  「可是——」艾麗絲又說話了。顯然,比起他的身體來,她更關心他的精神狀態。

  沒事的,兒媳婦,我本以為能阻止一場謀殺,現在才明白是虛驚一場。不過,他並不覺得這會是個令人滿意的解釋。為什麼他會在半夜裡沖下樓,砸洗手間的門呢?他又朝洗手間看了一眼,「我,嗯,我只是想用洗手間。」

  她的同情心消失了,「下次別再這樣了,羅伯特。」她轉身向樓梯走去。

  「你沒事吧,艾麗絲?」鮑勃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來。羅伯特沒有勇氣抬頭,但他能想像到米莉的小臉也在往下看。他走進洗手間,關上門的同時聽到了兒媳婦的聲音:「別擔心,是羅伯特。」

  ***

  羅伯特在馬桶上坐了幾分鐘,身上的戰慄漸漸平息下來。或許,這地方仍然有個炸彈,不過它要是現在爆炸,炸死的只是個壞蛋。

  更幽默的是他找不到那個小盒子了,只能空著手去圖書館。那又怎樣呢?過了一會兒,羅伯特站起來,看著眼前真實的鏡子。他對著鏡中的自己苦笑了一下。要不就帶個假貨去?湯姆會發覺嗎?至於那位神秘的陌生人,也許他的咒語已經被破除了……也帶走了希望。

  他又看了看櫃子裡。就在那兒,在一堆雜物的旁邊,安靜地坐著個小灰盒子。艾麗絲走的時候它還沒出現。他伸出手,指尖觸摸到了溫暖的塑料。不是幻象。太神奇了,比那些他剛剛掌握的網上技巧高明多了。

  他把盒子揣進口袋,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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