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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哈柏港的黎明

  有時候我常想,是不是在打倒黑龍王之後,我的生活從此失去了目標。在那之後,除了最初的幾年,我沒有在同一個地方待過一年,沒有和同樣的夥伴一起冒險超過半年,也沒有認真用盡全力去做任何一件事情。在哈柏港郊外的丘陵上,俯瞰黎明中的哈柏港,我這麼想著。
  在幾乎沒有什麼休息的
  趕路之後,我們比預期的還早半天到達哈柏港。當看到初起旭日下的哈柏港,夥伴們明顯地覺得整夜的披星戴月有了代價。只是那晚在我和他們之間劃下的陰影,減低了到達目的地的喜悅。因為到達目的地,也表示我們之間的分離。
  「就到這裡為止吧。」我靜靜地說,「很高興和你們一起走過的這段旅程。你們是很好的夥伴,我會想念你們的。」
  「等一下!」艾蜜激動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告別,「難道沒有一點轉圜的餘地嗎?難道我們一定非得分離不可?我們可以…」
  「我們可以一起到迷霧之島啊!」比爾接替哽咽而無法繼續的艾蜜,說完她本來想說的話。「我們保證不會再多問一句你的過去,你是超級魔法師,或是初級魔法師,對於我們來說,都是完全沒有差別的。我們可以繼續把你當成旗鼓相當的夥伴,一起冒險、一起繼續我們的旅途…」
  「別再說了。」我看著低頭哭泣的艾蜜,凱薩琳的臉孔又浮現在我的眼前。在清晨的陽光之下,我開始無法分別她們倆個人之間的差別。她們長得實在太相像了!連哭起來的樣子,都是一模一樣的。我毅然割捨自己過多的回憶,狠下心來拒絕。「再多說也沒有用的。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也許以後我們還有機會相逢,再相逢時,也許我們還可以成為很好的夥伴。但是現在,該是分離的時候了。」
  「小安,我很遺憾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隆隱藏了真正的心情,用著往常的沈穩語氣說:「如困天下真的沒有不散的宴席,那我也只能祝福你。再見吧,後會有期。」
  「隆,你怎麼這麼說!」
  比爾對著隆就吼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比爾反駁隆,心中感到有點訝異。
  「小安,我不會讓你走的,要走,先打倒我再說。」比爾拔出匕首,擺出防衛姿態,看來就是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神情。
  「比爾,不要胡鬧了!」
  隆一手拉開比爾,為我清出一條路,對著我說,「對不起。也謝謝你這段路上給我們的照顧。我知道,一直是你悄悄地守候我們,我們才能平安地從肯貝斯城來到哈柏港。你是個很好的夥伴,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隆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清淚,他連忙在別人發現前用力把它眨掉。但是,我並沒有忽略他臉上這些微小的孌化。
  「謝謝。」不知如何,我的眼角竟然也開始潤起來。
  「隆、比爾、艾蜜,後會有期了。你們是我遇過最好的夥伴之一。再見。」我轉過身去,慢慢地離去。「小安,告訴我,」艾蜜用哽咽的聲音,從我身後叫住我:「我們,我們還會見面嗎?」
  「會的。」我沒有回頭,卻用很肯定的聲音回答。「會的。我會在迷霧之島等你們。不要讓我失望了,你們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得給我安全抵達迷霧之島。」「好!我們會的!」隆代替艾蜜承諾了我。我朝著晨曦中的哈柏港走去,心中充滿了溫暖。

酒吧

  「恩利斯,你真的決定要到迷霧之島?」凱薩琳擔心地問。
  「我沒有選擇餘地了,不是嗎?」我又喝了一杯艾爾酒,從肮髒的酒吧窗戶望向波濤洶湧的遺忘之海,「如果地獄裡有可以打倒黑龍王的秘籍,我也會去闖。何況只是迷霧之島而已。」
  「迷霧之島和地獄又有什麼差別!」凱薩琳搖了搖頭,企圖否定我的決定,「還沒有人能夠越過遺忘之海,到達迷霧之島後還能生還回來。至少整個哈柏港沒有任何成功過的傳說。別說是迷霧之島,即使連冬季的遺忘之海,也沒有任何船長願意在這種季節航行。求求你,打消這個念頭。即使沒有迷霧之島上的古魔法書,我們一定可以找出什麼方法阻止黑龍王的。不值得冒這個險。」
  「凱薩琳,你的心意我懂。」
  我歎了口氣,「但是我們已經不能等了。再等下去,我們就沒有贏的機會了。」
  「我同意恩利斯。」邁西斯端著一杯艾爾酒,不著痕跡地加入我們的討論,「凱薩琳,我們真的不能等了。你也知道,就我們現在的力量,充其量只能在黑龍王統治整個世界的路上,增加一點點阻礙而已。我們根本阻止不了它,除非有更強的力量,或是魔法。迷霧之島的古魔法書,雖然只是個傳說,但已經是離我們最近的一線希望。」
  「你們兩個…」凱薩琳看起來就一副要急哭了的樣子,「我不會讓你們去的。只要我還活著,我不會讓你們冒這種險的。」
  晚餐時間的第一群客人打開雞加酒吧的門,嘈雜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夢境。我把還醉茫茫的頭輕輕抬起,正好看到隆一行人,跟著一堆明顯也是來應徵「傳說的劍客門徒」的壯漢們一起走進來。我倒回桌上,繼續我剛剛未完的夢。太鮮明的夢了,就好象是昨天發生的一樣。三十多年前,也是在哈柏港碼頭外的這家雞加酒吧,我和凱薩琳、以及其它夥伴,尋找著願意送我們出海到迷霧之島的船長。那次,即使凱薩琳極度的反對,我們還是用嚇死人的報酬騙到一個不怕死的船長,肯冒著冬季遺忘之海的風浪,送我們到迷霧之島。而迷霧之島「傳說中的古魔法書」,現在正躺在我長袍的魔法口袋之中。
  即使迷霧之島本身,也不再是奪人性命的魔幻之島,而是一個擁有上萬人口、物產豐富的豐饒島嶼。自從冒險結束,邁西斯決定回到迷霧之島,建設開發他自己的城邦之後,三十年的光陰,已經完全改孌了迷霧之島。
  坐在這個酒吧中最陰暗的角落,我想,忙著找尋船隻的隆他們,大概是不會發現我的。酒吧經過三十年,擺設沒有多大變化,裡面的人事卻己經完全改觀了。從人群吵雜的討論聲中,我得知邁西斯搞的這招徵求傳人,不只已讓哈柏港的船長們大賺了一票,當然客棧、酒吧…等等也是生意興隆。我相信,迷霧之島上的居民可能賺得會更多。我開始懷疑,這整個徵求活動,究竟是為了什麼?
  遠遠地,我聽見艾蜜柔柔的嗓音,在和船長殺價。我笑了笑,因為我知道那個船長遲早會讓步降價的,因為艾蜜的本事可是連我都不容易擺脫的。其實,跟著他們一起到迷霧之島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他們知不知道我是個強大魔法師,根本不是關鍵所在。他們都說了不在乎,我也沒有什麼好在乎的。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我已經開始喜歡他們了。
  這麼多年,早已經習慣一個人活。凱薩琳死後,我一直就是一個人活,不管和什麼人搭檔冒險,也沒有把真心放下去過,大家一起打打怪物、賺賺傭金,在任務結束時好聚好散,一直就是我的行事原則。老實說,太親密的夥伴關係是我一直在避免的,因為我不想再傷一次心。
  而當我第一眼在肯貝斯城的酒吧中看到艾蜜,我就知道要糟,她長得太像凱薩琳了。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還是答應了她的搭檔邀約。不只是艾蜜,隆和比爾也讓我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個我一輩子中維持最久的搭檔。在往哈柏港的路上,我也證實了我的感覺。而我,害怕我會無法自拔,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他們,無法自拔地又放出真心,再去忍受失去心愛的人的痛苦。
  只是,現在回想起和他們離別時的情景,竟讓我不敢抬起頭來,在人來人往的酒吧中與他們相認。我騙自己,說不和他們一起的原因,只是因為我會暈船。
  還記得三十多年前,我也曾興沖沖地準備出海,心想自己血管中流的海洋血液,以及我相當自豪的游泳技術,即使冬季波濤洶湧的遺忘之海,也不可能構成任何的阻礙。反倒是凱薩琳,在上船前還拼命施一些有的沒有的特殊咒文,防止她自己暈船暈得唏裡嘩啦。
  結果,暈船暈得最厲害的,反倒是水性最好的我。
  不知為什麼,幾乎可以一路游泳到迷霧之島也不會出差錯的我,竟然一踏上甲板就開始暈得一塌糊塗,噁心想吐到極點。凱薩琳那些對她自己很有用的特殊咒文,到了我身上只有讓我多嘔出一些胃中的苦水而已。終於到達迷霧之島的海灘時,我已經虛弱得不成人形,一連休息了七天才勉強恢復正常,陪夥伴一起去尋找古魔法書。後來的冒險,即使是風平浪靜的船上,我沒有一次不是暈得糊裡糊塗。
  所以,我寧願自己用瞬間移動魔法飛到迷霧之島,死也不願意再坐船。這應該算是個很好的藉口吧,我想。
  凱薩琳,告訴我,我這樣做是對的。

不識

  晨間的迷霧之島,像往常一樣充滿了濃濃的霧氣。
  從島的南岸登陸,是有我的道理的。唯一的碼頭在北岸,東西岸分別是人口稠密的村落,只有南岸因為地勢險峻、沒什麼肥沃之地,所以除了迷霧之堡外,少有人煙。即使邁西斯的迷霧之堡,我想也沒有多少人敢逗留在南岸的懸崖上。在這裡登陸,可以安安靜靜,不受其它人的奇怪目光圍繞。
  其實最大的理由,是我不想看到現在的迷霧之島,那些繁華市儈的一面。在我記憶中,迷霧之島是個罕有人煙、一片天然的荒島,而不是今天那種叫人看了就傷心的樣子。邁西斯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島,來建立他的城邦呢?他可以選其它任何一個我沒放過這麼多感情的地方,他可以放過迷霧之島的…
  我還記得拿到古魔法書的時候,看守精靈跟我說的話。我總有一種感覺,我好象拿走這個島的自我守衛能力,又放任從前的夥伴蹂躪這個島。
  在稍作休息之後,我朝迷霧之堡的正門口走去。很久沒有見見邁西斯了,他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樣了?三十年的歲月,應該在他下巴留下一把白白大鬍子了吧?他…
  「站住!」門口的警衛打斷了我的沈思,「來者是誰?有什麼企圖?」
  「我是魔法師恩利斯,」我看著年輕的警衛,心想,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說的話:「我要見邁西斯堡主。」
  「如果你是傳說中的魔法師恩利斯,那我就是黑龍王了。」警衛的態度和我預期中的相去不遠,我只是覺得好笑。大家都想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可是當我實話實說的時候,卻又沒有人肯相信。「如果你也是來應徵傳人的,到守衛亭報名,明天再來參加比賽。告訴你,要就規規矩矩地按照規則參加比賽,企圖用謊言混進城是沒有希望的。」
  「我沒有期望你會相信我的話。」我微笑著,並沒有對警衛的無禮生氣,這是他的職責。我從魔法口袋中拿出龍的徽章,別在胸前。「也許你不認得我,但是這個徽章,你應該認得吧?我想,這個徽章應該可以證言我的身份。」
  「龍的徽章…?」警衛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喃喃地說:「這…我沒有見過…這是真的…?我…我去找隊長來,您稍等一下。」
  一會兒後,警衛隊長跟著先前的年輕警衛一起走來。隊長拿了一本像是圖鑒的東西,往我胸前的徽章看了又看,在比對之後,他好象有點相信這個徽章是真的了。
  「恩利斯大人,對不起,我們不知道是你。」隊長用充滿抱歉的語氣說,「最近想混進城堡的人很多,我們不得不小心一點,對您的冒犯請多多包涵…」
  「我不怪你們。」我揮揮手,要他們不要太過困擾,「這是你們的責任,你們做得很好。我想見你們的邁西斯堡主,不知道他方不方便?如果他在忙傳人的事,知會他我來過就好了,我可以改天再來。」
  「不不不,如果讓堡主知道您來過而我們沒有通知他的話,我們一定會被他責駡的。」隊長立刻指使年輕的警衛,「你,快去通報堡主恩利斯大人來訪,順便通知宮廷主管,要他準備恩利斯大人的宿處。」
  「恩利斯大人,請跟我來。」
  警衛隊長引著我進城堡,一邊簡介著迷霧之堡。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想起三十年前的這個城堡。
  那個時候,這是個雲霧深鎖的沿海堡壘,不要說人煙罕至,也沒有多少人敢靠近。如今,卻已經是個繁華熱鬧的城堡,建物多了很多,從前那種陰森感覺也被熱鬧的人潮取代。一分神,隊長的招呼就沒有聽到。
  「恩利斯大人,堡主現在可以見你了。」一個跑步過來的僕從服色年輕人,在我回過神後恭敬地對我說。我點點了頭,跟著他走進宮廷深處。

敘舊

  當我走進邁西斯的房間的時候,他正背對著我,和一個年輕人討論著一些事情。年輕人看到我,低聲地提醒邁西斯,然後悄悄地告退。宮廷侍衛長引導我坐到邁西斯的對面,他在我坐下之後,才慢慢抬起頭來看我。
  「恩利斯,真的是你?」我看到一個充滿皺紋、雙眼凹陷的邁西斯,除了眼神依舊,我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你看起來,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一點都沒有改變。」
  「而你老了,」我在歎氣後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留把大鬍子的,我記得三十年前你這麼說過。」
  「如果留得起來就好了。」
  邁西斯笑了笑,「鬍子早在幾年前就自己掉光了,想留也留不起來。反倒是你,如果我沒有老糊塗記錯,你的年歲遠比我大上幾年,現在看起來,卻和我兒子一樣大小。看來,下輩子我要選魔法師,至少年老時還能保持年的外貌。」
  「你明知道這和魔法師不魔法師沒有關係的。」我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至少魔法師不會用舉辦武術大會的方式來徵求傳人。」
  「你,該不會是為那個才來看我的吧?」邁西斯年邁的面孔似乎出現了一點失望,「上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了?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八年前,當我把迷霧之島讓給你,讓你建設你想要的城邦時。」我試著不帶感情地回答。
  「喔,有那麼久了,二十八年了啊?說到這個,我還是要感謝你,肯將迷霧之島託付給我。但是,你一直就不肯好好待在同一個地方,我屢次派人找你,沒有一次成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邁西斯發皺的雙唇吐出這些話,好象不是真的一樣。
  「常年曾經生死與共的夥伴,你也可以狠心不給一點音訊,老死不相往來。看來,除了凱薩琳之外,你根本沒有在乎過我們其它人。」
  「不要說了。」這是二十八年來,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凱薩琳這個名字,我的心中一震。自己心中思念這個名字,和別人口中說出這個名字,完完全全是不同的感覺、不同的震撼。「我這不就來了,說那麼多幹嘛?」
  「我想的沒錯。」邁西斯眼中露出某種我不熟悉的眼神,一種我從未在他眼中看過、一種洞悉事情的眼神。看來,二十八年的歲月,連最駑鈍的邁西斯也完完全全不一樣了。「你只在乎凱薩琳一個人。在所有的夥伴之中,你真正在乎的,就只有凱薩琳一個人,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自從她死後,我沒有看過你自在過。我想,這就是你選擇浮萍式的漂泊的原因,你不要再見我這個當年的夥伴,這樣就比較不會想起凱薩琳。」
  「就比較不會想起,她是為你而死的。」邁西斯最後一句話,狠狠地刺進我防衛了三十年的心防。我只覺得一時天旋地轉,三十年的罪惡感像決堤般地湧上心頭。刹那間,三十年沒有流過淚的眼角忍不住潤起來。我轉過頭去,看向一旁燃燒的壁爐,一句話也沒有說。
  「也許,我不應該來的。」在一陣沈默之後,我試著控制我的聲音,慢慢吐出這句話。
  「那,你還要逃多久?」
  沒有想到我這麼多年的漂泊,邁西斯一眼就看穿了。
  他歎了口氣,伸手招來僕從,要了兩杯艾爾酒,遞了一杯給我。「如果你不來,你還要漂泊多久?再三十年?把凱薩琳犧牲她的生命換給你的生命以及青春,無止無盡地花費在不斷漂泊、不斷逃避上?」
  「我這句話是幫凱薩琳說:你太讓我失望了。」他慢慢舉起艾爾酒,一口把它喝完。
  我沒答話,只是一口一口啐著變得異常苦澀的艾爾酒。

烙印

  我還記得那天的一切。
  事賞上我想,這輩子我都不可能忘記那天的情景,這個大陸上的人,也許也跟我們一樣,會永遠記得這個日子。
  只是記得的部份不一樣。
  他們記得的,是在這一天,黑龍王終於被傳說中的勇者們終結,整個大陸可以回復到之前的和平。而我記得的,是凱薩琳為了救我,犧牲了她的生命。
  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想起這件事,我都會像那一天一樣全身發抖,彷佛凱薩琳逐漸變冷的身軀仍躺在我懷中,而我緊擁著她,企圖挽回任何一絲的希望。
  但是,我只能任由她的身子變冷、僵硬,無能為力。當我身上傷口留下的血滴落在她臉上時,我愛憐地為她拭去;她臉上依然保持著生前最後一刻的神情,擔心之中,不忍心看到我受傷。
  「凱薩琳,我已經打倒黑龍王了,你看到了嗎?」眼淚或著血水,我抱著凱薩琳無法挽回的身軀,對著天空大吼。
  我輕輕地放下她的身子,溫溫柔柔地,無法相信她已經不在。夥伴們正在周圍傷重地與死神搏鬥,我沒有理會,也沒有心情理會,我心中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凱薩琳不可能真的死了。她只是又像以前一樣,老是玩裝死遊戲嚇我,只是要測試我是不是真的會買玫瑰棺材給她,是不是會在她身邊堆滿她最喜歡的鮮花。
  她就是喜歡嚇我,不管我有多擔心、不管我好幾次幾乎要真的陪她一起死。我討厭她。我討厭她,討厭她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卻要用生命中最後的魔法力,給我這樣一個肉體。沒錯,沒有她這最後的魔法,我不可能打得倒黑龍王,不可能在它無法閃避的攻擊之後,還能奮起給它最後一擊、致命一擊。
  沒有她燃燒自己生命換給我的生命,我早就死在黑龍王手上,只是,為了打倒黑龍王,這個代價大高了。
  難道她不知道,我寧願自己死、寧願讓黑龍王繼續肆虐、控制整個世界,也不願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我恨她。我恨她,恨她為什麼下這個決定,在我瀕死時,沒有經過我同意就對我施了這個會害死她自己的魔法。我不會原諒她的擅作主張,一輩子都不會,只是這又有什麼差別?
  「凱薩琳是活不過來了。」
  我聽到自己的心中,一個冷冷的聲音說。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用的這個魔法,因為這是我從迷霧之島古魔法書中,指給她看的。如果知道她會偷偷把它背起來,那我死都不會給她看,讓她有機會把這個魔法用在我身上。這是個牧師魔法,能將自己的魔法力、以及生命完全地轉換到另一個人的身上,是個傳說級的終極治療咒文。接受者不但會得到完全的恢復,肉體的強度也會急劇地提升,甚至全身細胞都會產生某些無法解釋的變化,不但原有的能力可以得到級數化的提升,甚至軀體也可以保持長生不老幾十年。這是個最可怕的咒文,因為施術者本身不但要具備有極高的魔法力,在施術後也會失去所有生氣,任何已知的復活魔法或寶物,都無法喚回這種死亡。
  而這就是凱薩琳對我做的事。
  當凱薩琳的軀體在我懷中僵硬變冷之後,我終於慢慢接受這個事實。我抱著她,帶她到她最喜歡的翡翠湖。夥伴中,只有邁西斯存活下來,但在他蘇醒過來之前,我已經將凱薩琳安葬在翡翠湖畔,在玫瑰棺材中放滿了鮮花,一如她的心願。
  黑龍王死後的最初幾年,我雖然遵守對精靈的承諾留在迷霧之島,每年還是會到翡翠湖好幾次,在凱薩琳墳前陪她說說話、聊聊天,跟她談談當年沒有來得及跟她說的話。直到邁西斯跟我要了迷霧之堡,我離開了迷霧之島,原本還打算長住在翡翠湖的。但是有天晚上,滿月照到睡得不安穩的我身上,我忽然沒有辦法忍受距離凱藤琳這麼近,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忍受回憶的煎熬。
  於是,我逃了。我逃雛翡翠湖,再也沒有回去過。帶著凱薩琳給我的這個新軀體,我浪跡天涯。只要她的魔法力仍在我身上影響我一天,我就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就能有勇氣繼績在痛苦的回憶中活下去。
  一旦她的魔法消失那天,就是我結束自己生命那天。

傳人

  「吃點東西吧。」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常我回過神來,看到身旁的食物,以及那個蒼老的身影,我一時無法辨認自己處在什麼地方。一會兒後,我想起自己在邁西斯的迷霧之堡。窗外的天色告訴我太陽已經西下了,我看到邁西斯用著擔心的神色看著我。
  「好。但是食物要好吃,你知道我最挑剔食物了。」我勉強笑了笑,要他不要太擔心了。
  「我發呆多久了,怎麼也不叫醒我?肚子餓死了。」
  邁西斯只是笑了笑,在僕從的服侍下吃了一點食物。我感激他沒有重拾之前的話題。我也不想再多提凱薩琳的事,連忙岔開話題。
  「對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搞這些是為了什麼?」我一邊慢慢進食,一邊看著他問。
  「哪些?喔,你是說徵求傳人的事。」邁西斯帶著有點悲哀的笑容,苦苦地說:「人,一旦活到某個年紀,氣力不行了,齒牙也動搖了,難免就會想到繼承人的問題。這個你也許沒辦法瞭解,畢竟你還是年輕模樣,也許還沒有想到這個。」
  我沒有答話,只是跟著他陷入沈思之中。要說我從沒有擔心過後繼無人的事,那也只是在欺騙自己,尤其魔法師的成長又比其它職業要慢上許多、也更需要一些先天的才能。我也擔心過,當我步入人生的最後階段時,我的一身本領要怎麼辦?跟著我葬入一堆黃土之中?但是,以我遇過的人而言,我至今仍沒有遇到可以委以我一生所學,不但可以盡傳我衣缽,還能夠讓我放心不會用這些技能胡作非為的人。想到這些魔法可能誤用的嚴重後果,我就寧願讓這些魔法失傳,也不願所托非人。
  「父王,這是明天參加競技的報名名單,也許您希望先過目一下。」一位英氣十足的年輕人充滿抱歉地走進來,低聲地向邁西斯說了些什麼。
  「希爾達,你太沒禮貌了。還不向恩利斯伯伯行禮?」邁西斯打斷他面前年輕人的話頭,向我這邊指了過來。「恩利斯,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這是我兒子希爾達,和我一樣是個劍士。」
  「恩利斯伯伯,小侄在此向您請安。」年輕人客客氣氣地向我行了個禮,但是神色間明顯急著向他父親稟報著什麼。
  「好說。」我打倜哈哈,把希爾達留給他父親。
  希爾達用更低的聲音向邁西斯說了更多的事,邁西斯只是點頭,一臉不耐煩瑣事的神情。果然不一會兒,邁西斯就把他兒子趕了出去,又要了一杯酒,將注意力又集中在我身上。
  「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要他不要來打擾我們,他還拿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煩。」邁西斯儘管這麼說,但是臉上卻掩不住驕傲的神情。我瞭解,有這樣的兒子的確值得驕傲,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提出我的疑問。
  「對不起,但是我想知道,有這樣的兒子,你為何還要大張旗鼓地徵求傳人?」
  我想,我的年紀已經到了不必在乎得罪人的地步了,何況是邁西斯,這個三十年前就常常被我揶揄的夥伴。「這和你剛剛勾起我後繼無人恐慌的說詞,好象出現前後不一的矛盾?」
  「你發現了。」邁西斯起先愣了一下,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傻笑起來。「希爾達這個孩子,要說是個好劍士,我想大概沒有人會反對的。但是,我想我太寵他了;不只我,好象整倜迷霧之島上的人都太寵他了,不僅因為他是我唯一的兒子,還把他當成迷霧之堡理所當然的繼承人。這樣順暢的經歷,讓他從小沒有挫折地成長,對他並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所以,我希望能藉由這次徵求傳人的舉動,不僅找到一些資質不錯的年輕人,還能給希爾達一點歷練的機會。他也要跟著所有的應徵者,一起參加競試,一起爭奪成為我正式傳人的機會。他在迷霧之島已經少見敵手,我希望有人能打敗他,讓他失敗的滋味,讓他有機會學習去面對失敗、從失敗中站起來。我想,這是除了尋找人才的目的之外,我當父親的一點小小私心。」從邁西斯眼中,我看到了一個父親的驕傲與期許。
  「我明白了。」我想我瞭解邁西斯的心情,如果我站在他的位置,我可能也會這麼做。「那麼,既然我不請自來了,你希望我能做什麼、幫什麼忙嗎?」
  「如果你指競技大會的事,那我只能客套地說:不必了,希爾達和我的手下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儘管希爾達自己也是參賽者之一。」邁西斯又喝了一口酒,「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有一個請求,你能擔任明天的評審嗎?」
  「我以為你會把評審的機會留給自己。」我笑笑地說。
  「我可以容忍一個副評審坐在我身邊。」邁西斯的幽默感好象沒有因為年紀增長而有稍稍減少。
  「好,我答應。」我爽快地回答了,「如果你不介意我順便也用來找『傳說魔法師恩利斯的傳人』的話。」
  「當然不介意,除非你想要的人正好跟我同一個人。」邁西斯和我相視大笑。好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了,儘管歲月不饒人,但是邁西斯好似也年輕了三十歲,回到當年冒險時的歲月。
  「說真的,你會辦這個競技大會,是不是和我一樣,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氣息?」
  在笑聲漸漸止歇之後,我忽然想到什麼,換了個嚴肅的語氣,「這個和平持續地太久,久到令人不安的地步。我有種感覺,有個陰謀似乎在醞釀著。」
  「我以為只有我感覺到而已。」邁西斯在沈默片刻後,輕輕地回答我的問題。
  在這個晚上的下半夜,我們都沒有再交談,陷入各自的擔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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