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爾弗雷德·貝斯特 > 群星,我的歸宿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他垂死掙扎了一百七十天,卻還沒有斷氣。他帶著困獸般的絕望衝動來為生存戰鬥。他精神錯亂,越來越衰弱,但是他的神智時不時地脫離燃燒的求生夢魘,回復到某種接近正常的狀態。那時他便會抬起他沉默的臉向著永恆發牢騷:「我這是怎麼了?救我,你這他媽的上帝!」

  褻瀆的言語此時輕易地冒了出來:在他的整個一生中,他說的有一半都是這種話。他是在25世紀下層階級的學校裡長大的,除了下等人的陰溝語言什麼也不會說。在世上所有下層社會的人中間,他是最沒有價值但卻又最可能生存下來的人之一。他在褻瀆的言辭中掙扎、祈禱,但是時不時地,他糾纏不清的思緒跳過他三十年的生涯,回到他的童年時代,想起一個護士唱的兒歌:

  格列佛·佛雷是我名,
  塔拉是我的母星。
  深深的宇宙是我的居所,
  死亡是我的歸宿。

  他是格列佛·佛雷,三等技工,三十歲,骨骼粗大,性情粗暴……這是他飄遊在宇宙中的第一百七十天。他是格列佛·佛雷,加油工、擦洗工、倉房管理員,太粗疏簡單以至於常惹麻煩;太遲鈍以至於感覺不到快樂;太愚蠢以至於沒有朋友;太懶惰以至於沒有愛情。他的軟弱無能在官方的「宇航商業記錄」中就能看出個大概:

  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
  教育:無
  技能:無
  獲獎記錄:無
  推薦:無
  (人事評語)

  該人具有極強體力及心智潛力,但缺乏雄心壯志,所以智力發展受到阻礙,即舊式說法中的普通人。突如其來的意外打擊可能喚醒其潛力,單純的心理療法卻不可能起到這種作用,目前能力已發揮到頂點,不推薦晉升。

  他已經走到了死胡同。他對於隨時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的生活很滿意,三十年來他和一些有沉重甲殼的動物一樣,行動遲緩,對周圍漠不關心。格列佛·佛雷,舊式說法中的普通人,但是現在他漂遊在太空中已經是第一百七十天了,喚醒他的鑰匙已經插進了鎖孔。很快鑰匙將被轉動,打開通向大屠殺的門。

  宇宙飛船諾瑪德號在火星和木星之間漂遊。它由光滑的鋼板製成,但卻在戰爭的大災難中遭到了破壞,船身長兩百碼,寬一百碼,斷裂的骨架上殘存著船艙、貨艙、甲板和貨艙頭部的殘骸。船體的一側有光照,映照著熊熊的光焰;另一側只有黯淡的星星投下的大塊深色陰影,兩側的強烈對比讓它們的分界線看上去就像船身上一條巨大的裂口。S.S.諾瑪德號是炫目的陽光和深黑色的陰影中的一片失重的虛空,冰冷而寂靜。

  這艘遇難船隻的殘骸中充滿了飄浮的冷凍凝聚物,它們懸在這艘被毀掉的船隻裡,就像爆炸瞬間的一張照片。這些碎片的重力之間產生的吸引力緩慢地把它們會聚成團,而在失事船中惟一的倖存者,格列佛·佛雷,AS——128/l27:006,從飛船中走過的時候,這些凝聚物的團狀組織就被撕扯開去。

  他住在失事船隻中惟一完好無損的不透氣密封艙裡,那是位於主機艙通道下的工具艙。這個冷凍室有四英尺寬,四英尺深,九英尺高。這個尺碼的棺材可以裝下一個巨人。但若一個男人被關在一個如此大小的籠子裡長達幾周,那就堪稱東方刑法中最殘酷的折磨了。而佛雷已經在這個不見光的棺材中生存了五個月二十天零四小時。

  「你是誰?」

  「格列佛·佛雷是我的名字。」

  「你從哪裡來?」

  「塔拉是我的母星。」

  「你現在在哪裡?」

  「深深的宇宙是我的居所。」

  「你要去向哪裡?」

  「死亡是我歸宿。」

  在他為生存戰鬥的一百七十天裡,佛雷回答了這些問題,然後醒來了。他的心臟在重重地錘擊著胸腔,他的喉嚨在燃燒。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和他分享了棺內窄小空間的氧氣罐,並做了檢查。它已空了。必須立刻再搬一個進來。於是這一天一開始他就要額外地和死亡做一次小小的鬥爭,佛雷以沉默的忍耐姿態接受了。

  他摸索著穿過工具艙,找到一件穿破的太空服。它是諾瑪德號上惟一的一件了,而且佛雷不記得他最初是在哪裡找到或又是如何找到它的。他用應急噴槍補好了破損的地方,但對於如何重新灌滿或者替換衣服背上的氧氣容器,他卻無計可施。佛雷鑽進了這套太空服。從工具室的空間灌入太空服的空氣可以讓他在艙外的真空中支持五分鐘……沒法再多了。

  佛雷打開工具艙的門,陷入了宇宙的黑色嚴寒之中。工具艙的空氣隨著他一起噴了出去,空氣中的濕氣凍結成微小的雪片,向下飄入破裂的主艙板的通道裡。佛雷在用完的空氧氣罐前歎了口氣,把它從工具室裡拋出去,丟棄了。

  他轉身推動自己的身體穿過飄浮的碎片朝著貨艙的艙門移動。他沒有奔跑,他的步態是獨特的失重狀態下自由落體的移動——用腳和手肘插進,抵靠著艙板、牆壁和角落,他緩緩飄行,就像一隻在水下飛翔的蝙蝠。佛雷穿過艙門,進入位於飛船黑暗一側的貨艙。已經用去了兩分鐘。

  就像所有的太空船一樣,在迷宮般的管道系統邊上,諾瑪德號長長的龍骨下面裝著氧氣罐,就像一條長長的木制的救生筏拍打著船側,使得船體變得又重又笨拙。佛雷用一分鐘時間卸下了一個氧氣罐。此刻他無法獲知罐子是滿還是空;也許他努力把它帶回自己的儲藏室,結果卻發現它是空的——那他的生命也就完結了。每一周,他都要忍耐這個太空輪盤賭的遊戲。

  在他的耳中有一個聲音在叫喊,太空服裡容納的空氣飛快地消耗著。他使勁拖著這個巨大的罐子朝貨艙的艙門移動,飛快地低下頭,把罐子從他頭頂上方推了出去,然後推動自己的身體,跟隨著它。他操縱氣罐穿過艙門。四分鐘過去了,他正在顫抖,眼前發黑。他拉著罐子向下方的主艙走廊移動,把它推進了工具艙。

  他重重關上了工具艙的門,閂上它,在架子上找到一把榔頭,幾次重重地揮舞榔頭打向冰凍的罐子,擊松了氣罐的閥門。佛雷狠狠地擰動把手。他用自己最後的氣力揭開了他太空服的頭盔,以免自己在工具室已經充滿空氣的時候卻在太空服中窒息——如果這個罐子中有氧氣的話。他暈了過去,就像他以前經常暈過去一樣,永遠不知道這一次是否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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