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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六章 大使

  在瓊斯會晤那位秘書十小時之前,泰倫斯離開了柯洛夫的麵包店。

  泰倫斯沿著城中的巷道,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一隻手始終摸著路旁工人住的小屋的粗糙表面。除了上城間歇性射下的蒼白光芒,他置身全然的黑暗中。下城如果有光線,就是巡警射出的珍珠色閃光,他們總是兩三人一組在城中巡邏。

  下城像是一隻沉睡的毒妖,盤旋著油滑的身軀,躲在光輝燦爛的上城之下。其中某些部分或許還有朦朧的生氣,例如農產品的批發集散地,但絕不是在這裡,不是這個貧民窟。

  當遠處錚錚的腳步聲接近時,泰倫斯退到一條滿是灰塵的巷內(就連弗羅倫納每晚的陣雨,也幾乎無法穿透水泥合金,來到下層的幽暗區域)。百碼外出現了幾道光束,它們逐漸移動,最後消失無蹤。

  整個夜晚,巡警們不停走來走去,他們只需要這樣做。他們激起的恐懼感足以維持秩序,幾乎不必再展示什麼武力。雖然沒有路燈,無數偷雞摸狗之輩大可借著黑暗作掩護,但即使沒有巡警這個潛在的威脅,這種危險也不至於有多嚴重。食品店與工廠有嚴密的守衛;豪華的上城高高在上;而若想互相偷竊,寄生於彼此的困境中,則顯然是徒勞無功的舉動。

  其他世界上所謂的罪惡,在此地的黑暗中根本不存在。窮人可以手到擒來,可是早已一貧如洗,而富人則遙不可及。

  泰倫斯輕快地向前走,每當經過上方水泥合金的開口處,蒼白的光芒就映在他臉上,而他總會忍不住抬頭向上望。

  遙不可及!

  他們真的遙不可及嗎?在他一生中,對薩克大亨的態度曾有多少轉變?小的時候,他和每個小孩一樣。巡警是銀黑相間的怪物,任何人不論有沒有做錯事,看到他們一律拔腿就跑。大亨則是神秘莫測的超人,是至善的象徵,他們住在名叫薩克的天堂上,細心地、耐心地沉思著弗羅倫納上愚夫愚婦的福祉。

  在學校裡,他每天都會重複一遍:願銀河聖靈看顧大亨們,有如他們看顧我們一般。沒錯,他現在想,就是這樣,一點也沒錯!但願聖靈對待他們的方式,與他們對待我們一模一樣。他的拳頭使勁握緊,在陰影中仿佛冒出火來。

  十歲的時候,他曾在學校裡寫了一篇作文,內容是他想像中薩克上的生活。那純粹是憑空想像的創作,為的只是表現他的文采。他還記得的部分非常少,其實只有一段而已。其中,他描寫每位大亨都有二十英尺高,形象莊嚴壯麗。每天早上,大亨們聚在一個色彩有如薊荋花般繽紛的大廳中,目的是辯論弗羅倫納人的罪過,並沉痛檢討是否有必要協助他們改過遷善。

  老師讀了之後非常高興。那一年年底,當其他小朋友繼續上讀寫與道德課程時,他升到一個特別班,開始學習算術、銀河輿理與薩克歷史。十六歲那年,他被送到了薩克。

  他仍然記得那個偉大的日子,但他猛然抽回記憶,想到這件事令他感到羞恥。

  現在,泰倫斯已經接近城市的近郊。偶然襲來的陣陣微風,為他帶來薊荋花在夜晚散發的濃郁香氣。再過幾分鐘,他就會來到相當安全的田野。那裡沒有巡警的定期巡邏,而且他能透過夜空的殘雲,重新見到天上的星光。甚至包括薩克的太陽——那顆堅實、明亮的黃色恒星。

  在他一生的一半歲月中,那顆恒星都是他的太陽。當他從太空船的舷窗,首次在近距離望見它時,他真想當場跪下來。它不再是一顆星,而是一個耀眼到無法直視的小圓球。一想到自己正在接近天堂,連第一次太空飛行的恐懼感也消失無蹤。

  他終於在心目中的天堂著陸,隨即被送到一位年老的弗羅倫納人家中。那老者照顧他沐浴更衣,然後帶他前往一座龐大的建築。途中,老者曾向經過的一個人彎腰鞠躬。

  「鞠躬!」老者氣呼呼地對年輕的泰倫斯低聲道。

  泰倫斯照做了,可是一頭霧水。「那是什麼人?」

  「一位大亨,你這個無知的農工。」

  「他!一位大亨?」

  他立即僵在路上,直到老者催促他向前走。這是泰倫斯生平見到的第一位大亨,他根本沒有二十英尺高,只是個普通人罷了。其他弗羅倫納少年可能會從這種幻滅的震撼中恢復,但是泰倫斯從來沒有。他的內心某處起了變化,起了永久的變化。

  雖然他接受了各種訓練,而且各種課程都名列前茅,他卻從未忘記大亨只是普通人。

  他花了十年的歲月求學。而在課餘時間,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他被教導在許多小事上做個有用的人。他學會了跑腿送信、倒垃圾、大亨經過時要彎腰鞠躬、大亨夫人經過時要恭敬地轉過頭去面向牆壁。

  後來,他又在國務院工作了五年。他的職位一換再換,以便在各種不同的環境下,讓他的能力受到最佳的測試。

  有一次,一位和藹可親的弗羅倫納胖子來拜訪他。這人將友誼表現在笑臉上,輕輕掐著他的肩頭,然後問他對大亨有什麼看法。

  泰倫斯壓下掉頭就跑的念頭。他不禁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轉化成了某種密碼印在臉部的皺紋上。他搖了搖頭,喃喃說了一串讚美大亨的陳腔濫調。

  那個胖子卻咧了咧嘴:「你言不由衷,今晚到這裡來。」他遞給泰倫斯一張小卡片,幾分鐘後,那張卡片自動碎裂燒毀。

  泰倫斯依約前往,他雖然害怕,卻非常好奇。他在那裡遇到好些自己的朋友,他們望著他的眼神都透著神秘;後來,他們在工作場合再遇到他,卻只對他投以漠然的一瞥。在那次聚會中,他傾聽他們的言論,發覺許多人似乎也都相信他深藏在自己內心的想法。他本以為那是自己的創見,從來沒有別人想到過。

  他瞭解到,至少有一些弗羅倫納人認為大亨都是卑鄙的禽獸——他們為了自私的理由而榨取弗羅倫納的財富,卻讓辛苦工作的當地人困在愚昧與貧困的泥沼中。他還瞭解到,一場反抗薩克人的大暴動即將來臨,成功之後,弗羅倫納所有的財富將重歸真正的主人之手。

  怎麼做?泰倫斯問道,問了一遍又一遍。畢竟,大亨與巡警都擁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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