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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30

  無論就溫度或氣氛而言,這間臥室都冷得很,難怪貝萊有些發抖。這麼低的室溫,令人不禁感到仿佛置身戶外,感覺上很不舒服。四周牆壁泛著淡淡的灰白色,上面沒有任何裝飾(這在法斯陀夫的宅邸是很不尋常的事)。地板看起來似乎是光滑的象牙,但赤腳踩上去又覺得像地毯。床鋪是純白的,而被單的觸感則是又柔又冷。

  他坐在床邊,但他的重量只壓得床墊微微下陷。

  他對陪他一起進來的丹尼爾說:「丹尼爾,人類說謊的時候,會帶給你困擾嗎?」

  「我瞭解人類偶爾會說謊,以利亞夥伴。有些時候,說謊或許相當有用,甚至是必要的。至於謊言帶給我的感受,則不能一概而論,要看這謊是誰說的、為何要說,以及是在什麼情況下說的。」

  「當人類說謊時,你一定聽得出來嗎?」

  「不一定,以利亞夥伴。」

  「你覺得法斯陀夫博士常常說謊嗎?」

  「我從來不覺得法斯陀夫博士說過半句謊話。」

  「即使是和詹德之死有關的事?」

  「根據我的觀察和判斷,關於這件事,他各方面都說了實話。」

  「或許是他命令你這麼說的——萬一我問起的話?」

  「他沒命令我,以利亞夥伴。」

  「這句話,或許也是他命令你說的……」

  他打住了。又來了,盤問一個機器人有什麼用呢?而且現在這種情形,無異於正在製造一個無限遞回。

  他突然察覺到床墊正在慢慢凹陷,險些把自己的臀部吞進去。他猛然起身,問道:「有沒有辦法讓房間暖和一點,丹尼爾?」

  「以利亞夥伴,你關上燈蓋上被子,便會感到暖和些。」

  「啊。」他狐疑地環顧四周,「可否請你把燈關上,丹尼爾,然後繼續留在屋內?」

  燈光幾乎立刻熄滅,貝萊這才明白,自己假設這個房間毫無裝飾,原來是完全搞錯了。一旦陷入黑暗,他便感到有如置身戶外。耳畔響起了樹梢間的柔和風聲,以及遠方好些動物的慵懶鳴叫。此外,頭頂上有著滿天星斗的幻象,偶爾還會飄過一片勉強可見的雲朵。

  「燈再打開,丹尼爾!」

  室內重新大放光明。

  「丹尼爾,」貝萊說,「這些我通通不想要。我不要星星,不要雲朵,不要樹,不要風——也不要有任何聲音或氣味。我只要一片黑暗——無質無形的黑暗。你能替我辦到嗎?」

  「當然可以,以利亞夥伴。」

  「那就做吧。還有,請問當我準備睡覺的時候,該怎麼把燈關掉?」

  「我會留在這裡保護你,以利亞夥伴。」

  貝萊沒好氣地說:「我確定你站在門外也能執行這項任務。而吉斯卡,我猜他應該會站在窗外,我是說,如果窗簾後面真有窗戶的話。」

  「的確有——而如果你跨過那道門檻,以利亞夥伴,就會發現後面是個供你專用的衛生間。那堵牆有一部分是無形的,你輕而易舉便能穿過去。燈光會在你進去時自動開啟,離開時自動關上——而且裡面沒有裝飾。只要你喜歡,隨時可以淋浴,或是做任何睡覺前或起床後的梳洗。」

  貝萊朝那個方向轉過身去,看不出牆上有任何裂縫,不過,該處的地板確實有個類似門檻的突起。

  「我在黑暗中怎麼摸過去,丹尼爾?」他問。

  「那部分牆壁——其實不能算牆壁——本身會微微發亮。至於室內的照明,你的床頭板上有個凹槽,你只要把一根指頭放進去,亮著的燈就會關上——關著的燈則會打開。」

  「謝謝你,現在你可以走了。」

  半小時後,他用完了衛生間,整個人在被單下縮成一團。燈光早已熄滅,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溫暖舒適的黑暗中。

  正如法斯陀夫所說,這可真是漫長的一天。他幾乎難以相信,今天早上自己才剛抵達奧羅拉。一天之中,他已經獲悉許許多多的事實,可惜對他通通沒幫助。

  他躺在黑暗中,依據時間順序,將今天發生的事默想了一遍,希望能把某個沒意識到的環節想起來——但是白忙了一場。

  真是愧對超波劇裡那位心思細膩、目光敏銳、頭腦靈光的以利亞·貝萊。

  他再度陷入床墊裡,好像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稍微動了一下,床墊隨即恢復原狀,然後又開始慢慢變形,以配合他目前的姿勢。

  現在的他又累又困,不適宜再回想一整天的經過,但他還是忍不住又試了一次——從太空航站到法斯陀夫的宅邸,然後到嘉蒂雅家,然後再回到法斯陀夫的宅邸。他順著自己的腳步,重溫了他在奧羅拉的第一天。

  嘉蒂雅——比他記憶中更美麗,但就是有點冷——說不上來哪裡冷——或是她生出了一層保護膜——可憐的女人。他想起了她碰觸自己臉頰後的反應,心中泛起一股暖流——若能留在她身邊,他就可以教導她——愚蠢的奧羅拉人——對性的態度隨便到令人作嘔——百無禁忌——其實等於百無一用——毫無價值——愚蠢——去法斯陀夫家,去嘉蒂雅家,回到法斯陀夫家——回到法斯陀夫的宅邸。

  他又輕輕動了動,隨即隱約覺得床墊又開始變形。回到法斯陀夫家——回到法斯陀夫家的路上發生了什麼事?我說了什麼話?我沒說什麼話?而在抵達奧羅拉之前,在那艘太空船上——另一件事正好吻合——

  貝萊進入了半睡半醒的迷離境界,他的心靈完全解放,只遵循它自己的法則。就好像肉身掙脫了萬有引力,騰空飛起,翱翔在半空之中。

  它開始自行整理那些記憶——包括許多他未曾注意的細節——把它們放在一起——一個個加起來——像是拼圖一樣——形成一個網——一個脈絡——

  然後,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於是趕緊喚醒自己。他豎起耳朵,不過什麼也沒聽見,只好再回到半睡半醒的狀態,試圖重拾剛才的思緒——它卻溜走了。

  就像是一件陷入泥沼的藝術品,仍看得到它的輪廓和色彩,雖然越來越模糊,但他依舊知道它就在那裡。然而,即使他拼了命想抓住,最後它還是完全消失了——他什麼也不記得,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真的想到什麼重要的線索嗎?或者只是個毫無意義的夢中雜念,造成了這樣一個虛假的記憶?實際上他根本沒醒過來。

  剛才,他曾在心中告訴自己,我有了一個想法,一個重要的想法。

  可是現在,除了記得好像有那麼回事,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他凝視著無邊的黑暗,維持了一陣子清醒。如果事實上,剛才他真的想到了什麼,以後一定會再想起來。

  但也可能不會!(耶和華啊!)

  ——他再度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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