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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法斯陀夫靠向椅背,並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從嘉蒂雅那兒回來後,就曾經這麼暗示。」他望著貝萊,目光帶著一絲蠻橫。「難道你不能一開始就告訴我那個『鑰匙』是什麼嗎?我們真有必要繞這麼一大圈嗎?」

  「很抱歉,法斯陀夫博士,想要讓鑰匙發揮作用,就必須先繞這麼一大圈。」

  「好啦,宣佈答案吧。」

  「我會的。你自己已經承認,即使你這位全銀河最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也未能預見詹德所扮演的角色。他讓嘉蒂雅快樂無比,使她深深愛上他,還把他視為自己的丈夫。萬一真正的情況是,他在帶給她快樂的同時,也給她帶來痛苦呢?」

  「我不太瞭解你的意思。」

  「嗯,聽好了,法斯陀夫博士。她對這件事相當保密,但在奧羅拉上,我猜應該沒必要不惜代價遮掩這種性事吧。」

  「我們不會在超波上宣傳這種事。」法斯陀夫冷冷地說,「但我們也不覺得它比其他隱私更為機密。我們一般都曉得誰最近和誰在一起,而且朋友們聊天時,大家也都會知道朋友的另一半或彼此有多麼好、多麼熱情,或者恰恰相反的情形。這些都是茶餘飯後的話題。」

  「好的,但你對嘉蒂雅和詹德的關係卻一無所知。」

  「我曾懷疑……」

  「那是兩回事。她什麼都沒告訴你,你也什麼都沒見到,甚至沒有任何機器人向你作過報告。你是她在奧羅拉最好的朋友,但她居然連你也瞞著。顯然,她的機器人都接到了嚴格的指令,不准他們談論有關詹德的事,而詹德自己一定也被嚴格要求不得洩漏半個字。」

  「我想這是個合理的結論。」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法斯陀夫博士?」

  「基於索拉利人對性的保守態度?」

  「這不等於就是說,她對這件事感到羞愧嗎?」

  「她沒道理感到羞愧,不過倘若硬要把詹德當成丈夫,她倒是會成為眾人的笑柄。」

  「如果她只想隱藏這一部分,而不在意其他事實公之於世,那實在太容易了。或許,她是以索拉利的角度看待這件事,因而感到羞愧。」

  「嗯,所以呢?」

  「誰也不喜歡感到羞愧,所以她可能會怪罪詹德——這是很常見的情形,一個人明明自己犯了錯,卻毫不講理地找個代罪羔羊,把氣出在別人頭上。」

  「然後呢?」

  「嘉蒂雅有可能因此情緒不穩定,比方說,可能常常一面流淚,一面責駡詹德,還強調她的羞愧和痛苦都是他帶來的。這種情緒也許來得急去得快,她也許很快就向他道歉,恢復親密的關係,可是,難道詹德不會牢記在心,自己正是帶給她羞愧和痛苦的罪魁禍首嗎?」

  「或許吧。」

  「那麼詹德是否會覺得,如果繼續維持這種關係,將令她痛苦不堪,反之如果終止這種關係,同樣會令她痛苦不堪。不論他怎麼做,都會違背第一法則,既然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路,他唯一的解脫之道就是什麼也不做——於是他進入了心智凍結的狀態——你記不記得,今天中午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一個擁有讀心術的機器人,被機器人學先鋒逼得走投無路,最後終於停擺了。」

  「對,那是蘇珊·凱文的故事。我懂了!你這番推理是以那個古老傳說當藍本。非常高明,貝萊先生,可是你白忙一場。」

  「為什麼?當你說只有你能導致詹德心智凍結的時候,你對他的遭遇一點也不清楚,不知道他已深陷完全意想不到的僵局中,這和蘇珊·凱文的那場僵局剛好有著平行關係。」

  「我們姑且假設,有關蘇珊·凱文和那個讀心機器人的故事並非純屬虛構,而是一個真實嚴肅的個案。可是我們仍不難發現,那個故事和詹德的情況並沒有平行關係。在蘇珊·凱文的故事裡,我們面對的是個原始到難以形容的機器人,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連個玩具都不如。它只能定性地處理那種問題,A會導致痛苦,非A也會導致痛苦,因此只好心智凍結。」

  貝萊問:「那麼詹德呢?」

  「現代機器人——過去這一世紀出廠的任何一個機器人——都會定量地衡量這類的問題。A和非A這兩種情況,何者會造成較多的痛苦?機器人會很快作出判斷,並選擇痛苦較少的做法。當然,他也有可能斷定這兩種互斥的方案會產生完全等量的痛苦,但機會實在太小了,即使真的出現這種情形,要知道現代機器人還擁有隨機化的功能。如果根據他的判斷,A和非A會導致恰好相等的痛苦,他將以完全無法預測的方式,選擇其中一個方案,然後毫不猶豫地執行。總之,他不會進入心智凍結的狀態。」

  「你是說詹德絕不可能進入心智凍結的狀態?但你曾口口聲聲說你做得到。」

  「就人形正子腦而言,的確有辦法避開那個隨機化功能,具體做法則完全取決於正子腦的實際構造。但即使你瞭解基本理論,想要借著一連串高明的問題和指令,把機器人一步步引誘到心智凍結的邊緣,也是一個非常困難而且冗長的過程。若說這是意外造成的,簡直就是難以想像,除非是在最不尋常的情況下,借助於最精密的定量調節,否則光是愛恨交織所產生的那些膚淺矛盾,絕不可能具有這種神奇功效。於是只剩下一種可能了,那就是我一再強調的,毫無規律的幾率是唯一可能的元兇。」

  「但你的敵人會堅稱你才是最有可能的元兇——我們能不能反守為攻,堅稱是由於嘉蒂雅的愛恨交織造成了邏輯衝突,才導致詹德心智凍結的?難道這個說法不是更可信嗎?難道它不會把輿論導向你這邊嗎?」

  法斯陀夫皺了皺眉頭。「貝萊先生,你太心急了。請你認真地想一想,如果我們用這種不光彩的方法替自己解圍,將會招來怎樣的後果?姑且不論會給嘉蒂雅帶來多少羞辱和痛苦——如果她真的感到過並在詹德面前流露過羞愧之情,她將不只承受失去詹德的悲痛,還會覺得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我絕不希望那麼做,但讓我們姑且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我要請你換個角度思考,我的敵人是否會指控說,我之所以把詹德借給她,目的正是要引發這件事。他們會說這是我精心策劃的陰謀,一方面能發展出令人形機器人心智凍結的方法,另一方面自己又能完全置身事外。到那個時候,我們的處境會比現在更糟,非但我原來這個幕後首謀的罪名摘不下來,還會再被追加一條罪名,那就是我虛情假意地和一個無辜女子做朋友,骨子裡卻懷有邪惡無比的企圖。」

  貝萊大吃一驚。他覺得自己的下巴不聽使喚了,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他們絕不會……」

  「不,他們會的。不久之前,你自己也至少有一半這樣的傾向。」

  「那只不過是虛無縹緲……」

  「我的敵人不會覺得虛無縹緲,當他們公之于世時,更不會宣稱它只是虛無縹緲。」

  貝萊知道自己臉紅了。他明顯地感到兩頰發燙,簡直無法再直視著法斯陀夫。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你說得對。我沒好好想想就胡亂出主意,內心深感羞愧,現在我只能請求你的原諒。我想,只有找出真相,才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但願我們找得出來。」

  法斯陀夫說:「千萬別沮喪。你已經挖掘出關於詹德的大秘密,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相信你還能挖掘出更多的內幕,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如今令人費解的謎團一一解開,讓真相大白。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但貝萊這時羞愧難當,腦袋簡直一片空白。他答道:「老實講,我不知道。」

  「好吧,我不應該這麼追問。你經歷了既漫長又辛苦的一天,現在腦筋有點遲鈍是理所當然的。何不休息一下,看看書,睡個覺?明天早上便會感到好多了。」

  貝萊點了點頭,咕噥道:「也許你說得對。」

  可是此時此刻,他一點也不相信明天早上情況會有任何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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