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西莫夫 > 曙光中的機器人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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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法斯陀夫只是禮貌地微微一笑,看不出他有任何驚訝、欣喜或是懷疑的意思。然後,他領頭走向一間顯然也是餐廳的房間,但和中午那間相較之下,現在這間比較小,也比較有親切感。 「你和我,親愛的貝萊先生,」法斯陀夫笑容可掬地說,「要單獨吃一頓家常晚餐,就我們兩個人而已。如果你喜歡的話,甚至可以叫機器人通通走開。而且,我們也不要談什麼正事,除非你真的很想談。」 貝萊並未說什麼,他只是站在那裡,望著四周的牆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片搖曳生姿、閃閃發亮的綠色圖案,由下往上,無論亮度或色調都逐漸遞增,其中顏色較深且閃爍不定的部分,看起來有幾分像海藻。一言以蔽之,這個房間活脫一座位於淺海海底的明亮洞穴。整體而言,這種效果令人頭昏眼花——至少貝萊有這種感覺。 法斯陀夫一眼便看出貝萊的表情代表什麼意思,他說:「我承認,貝萊先生,這並不是一下子就能習慣的——吉斯卡,把牆壁的亮度調暗一點——謝謝你。」 貝萊這才松了一口氣。「謝謝你,法斯陀夫博士,我可否先去一趟衛生間?」 「當然可以。」 貝萊卻有些遲疑。「能否請你……」 法斯陀夫呵呵笑了幾聲。「你別擔心,它完全正常了,貝萊先生,不會帶給你任何不便的。」 貝萊點頭示意。「非常感謝你。」 一旦關掉令人難以忍受的幻象,這衛生間——他相信正是自己之前用過的那間——就是個單純的衛生間,只不過即使在夢裡,他也從未見過這麼豪華、這麼舒適的格局。它和地球上的衛生間——裡面是一排又一排一望無際的小隔間,每間都標示著僅限一人使用——有著天壤之別。 它的潔淨幾乎達到光可鑒人的程度,仿佛你每次用過之後,都能撕下最外層的分子薄膜,重新貼上一層新膜。貝萊隱隱然覺得,如果自己在奧羅拉待得太久,回到地球後勢必無法重新適應,因為地球人早已被迫將清潔和衛生之類的觀念束之高閣——只能在心中頂禮膜拜,永遠無法達到這樣的理想。 此時,貝萊站在由象牙和黃金打造的衛浴設備之間(當然並非真的象牙,也並非真正的黃金,但觸感和視覺效果足以亂真),突然間心頭一凜,發覺自己已經開始畏懼那個細菌氾濫和感染頻仍的地球了。難道太空族不是這麼想嗎?自己還能怪他們嗎? 他一面若有所思地洗著手,一面在長條形控制帶的小按鍵上按來按去,試圖改變水溫。說也奇怪,奧羅拉人為何要對室內裝潢下那麼多無謂的功夫,他們既然已經馴服並改造了大自然,為何還硬要假裝自己仍舊生活在自然環境中——或者,法斯陀夫只是一個特例? 畢竟,嘉蒂雅的宅邸就樸素得多——或者,這只因為她原本是索拉利人? 接下來這頓晚餐,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驚喜。正如午餐一樣,令貝萊明顯感到和自然界拉近了距離。菜色非常豐富,每盤都不同,而且分量都不多,其中有好幾道菜,不難看出取材自動物或植物的一部分。貝萊開始學著將一些小小的不便——偶爾出現的軟骨、小硬骨或纖維,這些原本會令他反胃的東西——視為一種挑戰。 第一道菜是一條小魚——因為太小了,必須連同內臟一起吞下去——起初,他覺得這是另一種逼人接受「大自然」的愚蠢方式。但他還是學著法斯陀夫,將那條小魚丟進嘴裡,下一瞬間,那種美味便改變了他的想法。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仿佛造物者前一秒鐘才發明了味蕾,隨即安裝在他的舌頭上。 每道菜的口味都不一樣,有些極其古怪,不能算可口,但他已經不在乎了。真正值得品嘗的並非食物本身,而是種種特殊口味所帶來的刺激(他遵照法斯陀夫的指導,每吃完一道菜,就呷一小口帶著淡淡香氣的白開水)。 他儘量不狼吞虎嚥,也避免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食物上,更提醒自己不要舔盤子。問題是,他不得不一直觀察並模仿法斯陀夫的動作,至於對方那顯然被逗樂的友善眼神,他則裝作完全沒看到。 「我相信,」法斯陀夫說,「你發覺這一餐很對胃口。」 「相當好。」貝萊勉強開口答道。 「請別強迫自己遵守那些什麼禮節,凡是你覺得古怪或難吃的東西,都不必硬著頭皮吃。至於你真正喜歡吃的,我一定會多叫幾份來。」 「沒這個必要,法斯陀夫博士,每樣東西都很好吃。」 「那就好。」 雖然法斯陀夫曾說這頓飯不必有機器人在場,服侍他們的仍是一個機器人。(或許法斯陀夫根本沒注意到這件事,因為早就習以為常——貝萊心裡這麼想,但是並未提出來。) 不出所料,這個機器人的動作既輕巧又安靜,毫無任何瑕疵。他身上穿著一件帥氣的制服,仿佛是從貝萊常看的歷史超波劇中借出來的。除非你貼近觀察,否則絕對看不出這件制服只是一種光學幻象,而這個機器人的外殼是百分之百的金屬,並沒有任何其他成分。 貝萊問:「這位『侍者』的外觀是嘉蒂雅設計的嗎?」 「是的。」法斯陀夫顯然很高興,「要是知道你一眼就認出她的風格,她會覺得這是最大的讚美。她很優秀,對不對?她的作品越來越受歡迎,為她自己在奧羅拉社會爭得了一席之地。」 席間的交談始終很愉快,可是都沒有重點。貝萊非但不急著「談正事」,而且在享受這頓美食之際,他其實寧願盡可能保持沉默,至於他現在認定最核心的那個問題,則留給自己的潛意識——或任何取代正式思考的機制——來決定該如何切入。 最後卻是由法斯陀夫打破這個僵局,他是這麼說的:「既然你提到了嘉蒂雅,貝萊先生,我能否請問一件事——你前往她的宅邸時一副絕望透頂的模樣,為何回來的時候簡直就是神采飛揚,而且還告訴我,或許已經掌握了解決整件事的鑰匙?你在嘉蒂雅家中,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新的——或許還是意想不到的線索?」 「的確如此。」貝萊心不在焉地說——他正將全副心思放在甜點上,雖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這時(他渴望的眼神驅動了那位機器人侍者)第二盤剛剛端到他面前。其實他覺得很飽了。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享受過進食的過程,而且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竟然因為不能再吃下去而憎恨人類的肉體極限。但不久之後,他就對自己的這種感覺羞愧不已。 「這個新的,而且意想不到的發現是什麼呢?」法斯陀夫耐著性子委婉地問,「想必是一件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或許吧。嘉蒂雅告訴我,你在大約半年以前,把詹德送給了她。」 法斯陀夫點了點頭。「這我知道,的確是這樣。」 貝萊厲聲問道:「為什麼呢?」 法斯陀夫的和顏悅色慢慢消失了,然後他才說:「有何不可呢?」 貝萊說:「我並不知道有何不可,法斯陀夫博士,而我也不在乎。但我的問題是,為什麼?」 法斯陀夫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開口。 貝萊又說:「法斯陀夫博士,我來到奧羅拉,是為了厘清這個看似亂成一團的情況。而你的所作所為並沒有——完全沒有——幫上任何忙。你似乎反倒喜歡向我炫耀目前的情況到底有多糟,而且每當我提出任何推測或假設,你都樂於把它推翻。聽著,我並不指望別人回答我的問題。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具有官方身份,也沒有權利發問,更別說強迫對方回答。 「然而,你卻不同。我是你找來的,我要拯救的是你我兩人的前途,而且,根據你自己的說法,我這麼做同時還能拯救奧羅拉和地球。因此,我指望你能完完整整、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請別再玩這種幼稚的對峙遊戲,例如我問你為什麼,你就反問有何不可。聽好,我再問一次——而且是最後一次,為什麼?」 法斯陀夫努著嘴,面色相當凝重。「我向你鄭重道歉,貝萊先生。如果我回答得不夠乾脆,那是因為在回顧一番之後,我竟然看不出什麼非常顯而易見的理由。嘉蒂雅·德拉瑪——不,她不喜歡再用這個姓氏——嘉蒂雅在此地是個異鄉人。你也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上,曾有過一連串痛苦的經歷;但你或許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的痛苦經歷同樣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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